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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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眼露一丝。 〈锲子〉 那都尉姓陈,单名一个朗字,家中排行老二。十八岁开始参加科举却连年第二,直到第四年才高中状元,于是也有外人因此而戏称他为陈老二。 陈老二此时正坐在山府的大厅之内,入了秋的风有几分萧瑟之意,若是能在此时浅饮一盏金桂清茶,轻闻一息袅袅栀子香,那这格调一下子可就上去了太多。陈朗砸么了了两口眼前的钱塘龙井,心中一时有些感慨。 这些年山府的名头在这镇上越来越大,山斌这个大善人做的实在是有名有姓,问问京城当中几位好友,倒也能有几人隐隐听说过此人的名头。 他来的时间不算长久,几年之内也没做出什么有用的成绩来,如今山斌的号召力几乎快要压过他这个都尉的名头了。这一次若不是借着京城过来的监察司指挥使的光,他只怕还喝不上这山家老爷的一杯清茶。 “最近这些日子,都尉大人受累了。” 陈朗笑了笑,放下手中杯子拱手道:“山老爷客气了,本官身为地方官,忙一些也是在职责之内的。” 山斌面上的笑容愈加深刻,将近五十多岁的脸上细纹斑斑,眼角几乎要抿在了一起:“是,听说隔壁镇上也出了命案?都尉大人这两头跑的可是有些劳累啊。” 陈朗连连摆手:“不累不累,那边的尸体还在收着呢,这位大人尽职尽责,说是自己提出的质疑便要自己去解决,我最多就是个跑腿的。” 山斌笑了两声,又让下人给他添茶,陈朗垂下眼眸没再多说,都是官宦场上浮沉的人,对他的意思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习惯了装傻充愣,做个看着无用的一方小官罢了。 不过今日山斌的反应着实令他有些意外,按理说若是真的疼惜这个刚刚死去的新娘子本应该痛心疾首才对,如今看着倒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可若是不在乎他一个极其注重礼节的人,却又选择用与迎娶正妻相仿的礼仪置办了宴席。 而如今话里话外又想让他不要插手此事,显然并不想找到所谓的真相。 瞧着可真是让人有些头大。 陈老二浅浅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自己真的不太适合这个位置,罢了,这种费脑子的事情还是留给愿意动脑筋的人去烦恼就好。 〈红绣鞋 其十〉 ·未妨惆怅是清狂· 最近这几天,李莲花似乎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嗜睡,方多病将沉沉睡去的人抱入怀中,一手撑着他的脑袋,一手扯过床下柜子里的软枕垫在他的脑后。 阳光渐渐高移,凉亭当中渐渐多了几分寒意,深陷在梦魇之间的人紧紧皱着眉头,身下的软绒被他抓的死紧,看是睡得有些不太安稳。 “莲花……李莲花……” 明明叫了很多遍,他给出的反应也像是听见了,却不知为何总也醒不过来。长此以往,方多病总有些担心他哪天真的彻底陷在睡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掌心相对,以扬州慢为引,将他体内的药性再次激发,方多病半蹲在小床边,蹙眉看着床上的人慢慢变得静谧——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情况好转,用扬州慢只能压制,而关河梦他们的解药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制成。 碧茶之毒天下无双,或许除去已经被皇帝服下的忘川花,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的药性能够解他之苦。 不安的人渐渐陷入更沉层次的沉睡,方多病收回内力,却猛然发觉手腕上黑色的血线蔓延。经脉被冲击的感受万分痛苦,他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胸口骤然一疼,顿时便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你内力用的太猛了,关河梦不是让笛飞声给了你药,怎么还一直用内力?”石水站在一旁扶了他一把,身上紫色的长裙垂在地上落了金色的小花,再清新的香气也盖不住她此时内心的焦虑。 方多病蹲靠在凉亭旁边的台阶上,闭上眼睛缓缓引导自己体内内力游走周天,片刻之后稍稍缓过神来,望着不远处狼藉一片的莲池,苦笑着叹了口气。 “石水jiejie,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 石水愣了愣,微微默然。 “什么地方……” 她有些不太敢问,却又迫切的想要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处境,直觉当中也会觉得他可能过得不太好,但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在明知不好的情况下,却仍然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如同不要命的自虐。 “是在隔壁镇上的一个破庙里。我坐在屋顶上,看着他一点点从我的身边走过,站在高处一点都不好,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着直觉去认他。” 方多病倏尔笑了一声:“这个老狐狸——我从来没想过他能像今天这样,浑身沾满了尘土,怀里抱着一口大锅,破破烂烂缝缝补补,还有脑袋上那乱的一团糟的头发。他说他不是李莲花,更不是李相夷,但是他要吃饭要生活。” “替人行医看病只要十文钱,钱不多,倒是可以让他吃得了饱饭。破庙当中处处漏风,他给自己搭了个床,我在那上面睡过一个晚上,很硬,身下铺着的碎布和稻草都不够软,躺下去都能感受到地面冰凉,早晨起来也会在身上沾满地上的灰尘和黄色的草屑。但他却好像适应得非常好。” 莲池当中水波微皱,沉重的莲蓬头被带着东倒西歪了好一阵,却依然还能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只是经历了一番风霜,原本较为挺拔的身姿,变得有些佝偻。 石水坐在方多病身边,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完,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觉得,或者让他恢复记忆,身体好起来之后,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最起码还能出去招摇撞骗,凭他的那三寸不烂之舌,总能给自己讨到一些好处。可那一切都是我觉得。” “那天我们在房间里有过一次谈话,也就是那次谈话之后我才慢慢明白,现如今就算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有些痛苦也是被刻在了骨子里的,他时时刻刻都在为此感到痛苦和自责。可明明现如今的李莲花谁也不是,他的人生空白的像一张纸,他是自在的,所以就算让他恢复了记忆,我觉得他也不会过的比现在更好了。” “可那都是我们的主观臆断,” 杨昀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了一眼面容安详躺在小榻上的李莲花,雪白的貂绒将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衬得更加脆如薄纸,唇上那一点桃粉,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够证明此人还是活生生的证据。 “没有人知道,李先生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所以,我会让他自己选择。” 方多病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落了许多的金色小花,抬手遮了遮头顶上的阳光,只觉得这样温暖的事物,如今也变得过于耀眼了。 石水叹息一声,默默从腰间拿出了一个浅灰色的荷包,拍了拍方多病的小臂让他收好。 “这是?” “药——给你的药。” 方多病有些讶然,于是石水又补充道:“你这两天都没去他那儿,我们便知道你应当是找到他了。关河梦怕你坚持不下去露了马脚,又怕你死得太早砸了他的招牌,来的时候特意嘱托我说一定要把药送到你手里。” 见方多病似是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她叹了口气又道:“平时少用内力,尤其是像刚才那样不要命的,以你现在的能力还达不到你师父当年的水平,所以才让你以药辅助,结果谁知道你连用都不用了。” 方多病讪讪接了,面上一红,多少有些惭愧:“石水jiejie说的是。”他的师父当年能以一剑号令江湖,他如今连给李莲花压制毒性都有些困难。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杨昀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练功最忌急于求成,慢慢来也没关系,我们也都在努力——你也不必把所有的事情都独自扛在肩上。” 他很少反驳什么,石水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暗自度忖。又忽的想起了什么,面色古怪的像是见到了会直立行走四脚兽,抬起头飞快的瞥了一眼方多病之后抿了抿嘴,沉默一会儿之后才又问道:“那个——刚刚他说的那个........可是真的?” 方多病正扒着那荷包往里头看,闻言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见石水那跟吃了李莲花做的新菜一样诡异的表情,用脚后跟想一想也就想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李莲花说话啊,向来只能听八分,剩下的那两分还得好好掂量才能相信。”方多病打了个哈哈,想要转身离开,却又对上刚好站在他身后似乎对此事也是十分好奇的杨昀春。这两人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他如今身负内伤比不得这两个人联手,就算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石水才不会被他这两个哈哈给糊弄了,拽着眼前这小子的衣襟逼问道:“少给我嘻嘻哈哈的,他就算是嘴上撒谎了,那他脖子上那个——怎么回事儿?总不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吧?” 方多病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鼻子,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就是......也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激烈,因为他拿自己的小命不当回事儿我一生气一时冲动我就......亲了他一下。” 石水震惊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下?!一下就能亲成那副模样,小子,你耍我呢吧?” 方多病讷讷:“那,一开始确实只是想要亲一下,那结果谁知道........” 谁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在这种事情上失控呢? 当他完全依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一向古灵精怪主意非常多的人忽然对于自己所有的动作都没有反抗,乖得像一个漂亮的布娃娃任他摆弄,甚至偶尔也会给予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回应。 那种从心底溢出来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恨不得将他彻底拆骨入腹才算痛快。 只是最后被生生忍住了罢了。 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半,两个人在床上都已经是蓄势待发的状态,方多病看着在自己身下连连喘息双眼朦胧的人舔了舔嘴角,却被口中的血腥气惊醒。 李莲花的唇角已经被自己咬破吮吸到红肿,嘴角还挂着点点血迹,眼尾垂着泪水,长发被团成一团散在身边,有些狼狈——却很美。 他轻轻喊了他的名字,同样也像是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看着他无声地催促自己,手腕却放在了床沿——一副随时准备睡完就跑的姿态。 方多病心中总算明白他为何如此一反常态,一时间觉得好气又好笑。他甚至连案子都不想再查,拼了命也要摆脱自己,从自己身边离开。 “方多病——你想到什么了?”聊着聊着忽然就开始走神,看着也不像是害羞了的模样,石水皱着眉头,有些越来越看不懂这小孩儿了。 “哦,没什么。那个,你们来的时候山老爷没留你们吃午饭吗?” 石水和杨昀春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刚要和方多病说些刚才的情况,却听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时间几人的嗔怪歉意都歇了声。 来者是一个小厮,到了凉亭之外见此地有人相聚,便识趣地远远停了下来,隔着两步远的地方请道:“两位大人,方少侠,我们老爷今日午时在厅堂上设了宴席,想请几位到前厅一聚,特派小人来知会一声。” 方多病问道:“可有说是什么原因?” 那小厮面上添了几分喜色道:“回方少侠,是我们少爷醒过来了,如今正好端端地站在正厅,老爷说是正要感谢李神医呢!” 方多病微微沉默,见几个人同时看向还在床上睡得正香的男子,一个有些破天荒的想法在他的脑海当中形成。 *** 李莲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出现在山斌面前了——只不过是躺着的。 方多病把他连人带床一起给推了过来,而且自己在过程当中竟然睡到没有一丁点儿感觉。李莲花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缓缓坐起身来,他有些头疼自己越来越差劲的身体,也有些烦恼在方多病身边永远都会不自觉放下的戒备心。 他早就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着的了。 沉沉的披风盖在他身上,他堪堪走下床方多病便从一旁迎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也丝毫不想掩饰什么——推着个那么大的床来大厅上会客,他甚至都不怕丢人。 大厅上罕见的十分整齐,山斌坐在上首,右下首是看上去有些精神的山晴云,左下是身为贵客的几位大人,杨昀春自是坐在首位。 散下的发丝垂到身后,在他坐在位置上的时候轻轻扫了一下地面,原本苍白的面颊因为刚刚的休息而恢复了几分血色。方多病将他带到了他自己的身边,桌上有一杯酒,李莲花的视线有些模糊盯着那酒杯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看清楚。 侧耳低头和方多病说了些什么,后者面色微微讶然,接着无奈地从腰上拽下来一个葫芦——这是当时在那小酒馆当中打来的一壶酒,李莲花来了之后便都交给了方多病保管,至今才是第一次接到手里。 “少喝一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莲花乖巧地嗯了一声,瞧着像是不谙世事的稚童。方多病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石水,见后者稍稍点了点头之后,他才放心离开。 “哟,这么巧,都在呢?” 李莲花抱着葫芦看了外面一眼,直到方多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拐角处,这才回过身来笑着跟众人打了个招呼,结果回应他的只有杨昀春一行,而山府上的众人看着他都像是看杀了他们全家,与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似的。 李莲花这才发现这当中的气氛,似乎变得和自己想象当中的有些不太一样。晃了晃葫芦当中的酒,不急不缓地轻轻喝了一口,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准确地在一众人当中找到了上位的山晴云。 “李神医,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不如就把一切,都认下来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