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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 〈锲子〉 方多病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 昨晚睡得并不是很好,怀中的人一直在睡梦当中喃喃,也不知是陷入了什么奇怪的梦魇,方多病本想着将他叫醒,又想到白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会儿,最终只得作罢。 内力在体内运行一周,方多病定了定神,掌心贴着李莲花的后背,再一次缓缓为他输入内力梳理体内开始暴走的毒素,整整半夜未曾听写,直至天明方休。 方多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桌前烧着的暖炉已经熄了,放在床头的发冠微凉,入手的冰冷让他打了个激灵。房间里没有镜子,方多病起身走到桌前,迈过挡路的狐狸精,对着小盆当中的一捧清水绑起了马尾。 发带短了一截,在即将戴上发冠时,方多病又怔怔地摸了自己的头发半晌。 他的内力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该有的警觉性自然也没少,昨晚的李莲花半夜醒来之后的动作他都听得见,只是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没想到,李莲花还有这等幼稚顽皮的一面...... 外面的叫嚷声有些大,方多病皱眉看了看床上快要被吵醒的人,将发冠随手一戴,接着又从一旁翻到了一只火折子,重新烧起暖炉之后,抬手先将自己的尔雅剑扔了出去。 架上小锅,里面烧了一晚上的清水又被他换了一次。外面的声音因为忽然飞出来的长剑安静了一会儿,等到方多病出去之后,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厨房里的米不多了,但若是只照顾他们三个人的早饭还是足够了。半瓢大米只能占小锅的四分之一,李莲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方多病想了想,还是多加了一些清水进去。 一行人的气氛都十分诡异,面孔都是方多病熟悉的,只是他现在没有任何想要搭理他们的心情。 天机山庄的人带着关河梦一起,昨夜就已经到了,如今在镇上找了一处宅子盘了下来,方多病收到消息,一会儿早饭过后,他还得带着李莲花去找关河梦。 眼前的门打开又关上,人群当中有些着急的匆匆上前,想要趁着门还没关上的时候匆匆往里一瞥。 自上而下的一柄长刀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他的脚下。 “擅入莲花楼者,杀。” 一个从尸山血海当中走出来的人,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三分杀意。如红莲业火般的身影从莲花楼二楼翻身而下,一手拔起长刀,一手收回尔雅,转身的背影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像他随时都会出手的刀。 没有人会质疑笛飞声说的话。 如果说他们之前还觉得方多病会顾忌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出手尚有留情,那遇见笛飞声之后,便没有人再这么觉得了。 金鸳盟盟主已经是恶名在外的杀人魔头,而且看他那模样好像也一直不曾在乎过,几个月前的一战虽让所有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但魔头终究还是魔头。 〈碧茶毒 其四〉 ·落尽梨花月又稀· 房间里的桌上吊着一只小锅,锅里煮着加了些蔬菜的米粥,橙红色的胡萝卜被切得很碎,当中夹杂着一些绿色的叶子,笛飞声看着送到眼前的小碗,满是怀疑的一张脸皱巴的像刚烤出来的rou包子。 “一个一个的,像是一条条闻着骨头香味儿的狗。” 趴在地上吃得正香的狐狸精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好像真的还有些无辜。 白色的袖子被挽了起来,一双手分明可以用来握剑,偏偏此时握着勺子也没什么违和感。“你可以说他们是狗,但是不能说李莲花是骨头——我们狐狸精也不是狗。” 狐狸精心满意足地重新低下了头。 笛飞声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这做的什么东西?能吃吗?” 方多病想也没想便将刚刚放到他眼前的小碗没收:“不想吃就别吃,本少爷做的饭一般人还没这个口福呢!” 收回的半路当中被人抬手抢了去,方多病一时气不过,手腕儿微转,刚刚从锅里拿出来的勺子敲在他的腕骨上,笛飞声手中一麻,刚刚到手的粥就这么回到了方多病的手中。 还没捂热几分,紧接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争抢,最终还是笛飞声稍稍使了些力气重新抢了回来。 “你都给我了,那自然就是我的。” 方多病冷哼一声,低头看着房间里留下的最后一张小桌上被他们搞的一片狼藉,两人都不由得有些心虚地看向还在床上躺着的李莲花。 打湿了的帕子轻轻在他脸上擦了擦,广袖拂过耳边,将微乱的发丝轻轻带起,纠缠繁乱,像是交织不断的经纬线,在一片乱七八糟的线头当中找不出一条能够给他最明了答案的轨迹。 李莲花只觉得自己的这一觉睡得特别长,几次睁开眼睛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身边一直有人在,不知道是谁,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知道手边递来什么东西他便接下什么东西,入口的味道淡淡的,只有涌入鼻息的一点点香气,才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活在这个世上。 那液体入口之后,紧接着便是一股熟悉的暖流自掌心处传来,浑身那种如坠冰窖的感受让李莲花不由得用力攥紧了暖意的来源,远在天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的,是一片浅紫色的衣角。 不出意外的,又是方多病在守着他。 轻轻摇了摇头,李莲花撑起身子,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清醒几分。眼前的模糊一阵又一阵,抬手想要揉一揉,发现自己的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制着,李莲花有些好奇地抬手摸了摸,发现好像是一个人的手背。 “眼睛上有药,先别揉。一会儿给你输送完内力之后得起来喝药,你现在还可以再睡会儿。” 所以,看起来他的眼睛已经是个摆设了。倒也不是没有想过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李莲花轻叹一口气,松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想要翻身坐起来,身边的人扶着他的肩膀,侧耳静静听了一阵之后,发现这里的环境已经听不到海边的浪花声了,“不在莲花楼了?” 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这一次似乎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嗯,我们现在在天水镇上的一个宅子里,这里已经被我娘盘下来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了。” 李莲花没有来的及定义他说的以后到底是多久,下一刻便觉得自己被腾空抱了起来,揽着他膝弯和后背的手臂强而有力,和平时看起来的纤细完全不一样。 李莲花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颈,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又觉得这种姿势实在是有些暧昧,想要撤回时却发现自己除了抱住他的脖子之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若是抱住他的腰,那他整个人便要缩进他怀里去,如此便更说不清楚了。 “我现在抱着你去药庐,关兄研制出的新药方比之前我给你吃的那些效果都要好——” 李莲花从中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信息:“你刚刚,在我睡着的时候,又去试药了是吗?” 问完之后李莲花方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蠢,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知道效果如何呢?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一丝僵硬,片刻之后放松下来,一路上却再也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行至半路,李莲花便又叹了一口气。 试药这件事,仿佛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无法直面的一个问题,方多病怕他生气,他又怕方多病受伤,两个人正是因为各自了解对方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关河梦的身边自然跟着形影不离的苏小慵。 药庐在宅子的偏东方向,地界大小差不多占了整个宅子的五分之一。药庐当中进门处有一扇屏风,转进去之后便是一排排的药物摆在柜子上,浓郁的药香充斥着来人的整个呼吸。 李莲花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谁知这一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方多病不得已,再次以自己的内力压制,忍着浑身都要被抽干了的感觉,硬生生撑到了将李莲花送到里间的小榻上。 里面是更浓重的药味儿,里间的屏风之后便是一张被收拾的很好的小床。女孩子做事情总归是要细心一些,苏小慵将很多东西都准备的一应俱全,说是一个简单的小卧室也该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 见到他们来时,她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李莲花看不见没觉得有什么,方多病看得清楚却不在乎她觉得是什么,手中的内力缓缓停了下来,浑身的经脉像是被榨干了一样难受。 苏小慵上前两步想要去扶他,被他隔空摆了摆手之后便停下了脚步。 也许方多病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的脸色到底有多吓人:满头的冷汗以及苍白的像纸一样的面色,还有蔓延到脖颈之上的毒性,以及手腕上发青的脉络。 他刚刚为了试药,以银针激发了碧茶的毒性,好不容易度过了一关,如今却又因为没有足够的内力压制,使得毒性再次蔓延。 李莲花被他轻轻地放了下来,方多病却是直接跪在了小榻旁边,半天没能站得起来。 李莲花似是有所察觉,在被放下的一瞬间,抬手抓住了方多病的衣袖,还未等他开口问些什么,便觉得手中的物什被人快速地抽走。 “方多病?”被叫到的人缓了半天,方才能够若无其事地,以正常的语调应下一声。但应完了之后,方多病则又开始担心自己装的技术不过关,生怕让这素来警觉的人察觉到什么。幸而李莲花在叫了他一声之后,便乖乖靠在了小榻上,再也没说什么。 苏小慵出去找来了关河梦,方多病只觉得这人最近的脸色越来越差得很,他们二人已经有许久不见,如今好不容易打了个照面,他却像是巴不得马上吃了自己一样。 尖锐的银针刺开皮肤的刹那,方多病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见李莲花毒发之时,那时只知道碧茶之毒十分厉害,毒发时他的身体一定难受至极,可直到自己真正尝试之后才发现,所谓身体上的难受,不过才是毒发时所有感受当中的九牛一毛罢了。 毒素融入血脉,像是被生生扎进了刀子切开自己的每一段血rou之后种下生长的种子,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当中,血rou会一遍一遍的感受着种子生长时撑开血管和皮rou,生生撕裂自己神经之后又缓缓恢复原状。 所有的感官都会在那时变得微乎其微,双眸刺痛导致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像是有一只尖锐的虫子一直在鸣叫…… 他很难想象得到,李莲花就是在这样的痛苦当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从十年前到十年后,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于他们外人而言,距离再见到他不过是一个十年的距离,可对于李莲花来说,又何尝不是过去了一个生死门关。 缓过来之后的感受如同重新组装了一遍自己的身躯,方多病靠在椅子上,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再看关河梦时,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可怕。 “为何这般看着我?” 关河梦开口便似乎想要责他一顿,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化作一声幽幽地叹息从胸腔当中吐露而出。 “他最近可曾动用过内力?” 也许是他面上的表情太过可怕,方多病瞬间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刚刚回暖的手脚再次变得冰凉,这一次甚至连四肢都开始发软。 “是,昨天下午的时候,动用过一些……不过当时我并不在场,也不知道他到底用到了什么程度。” 关河梦又叹了口气,方多病的心都跟着颤了颤:“他现在情况并不好——你应该看得出来。” 关河梦很少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方多病心中不祥的预感便越来越强。 “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往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会慢慢失去所有的感官,从视觉到触觉,若是有幸药物可以压制得住,他的理智仍旧能够得以保留,可若是不能的话……” “就会在疯疯癫癫当中死去……”方多病低声呢喃接话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用那般平静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只是比起自怨自艾垂头丧气,他心中更清楚的,是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关兄说的‘这段日子’,不知还有多久?” 不知道问出这句话的方多病究竟用了多少勇气,但见他颤抖着握住桌上药材的手,好似便暴露了一切。关河梦已经不能给他任何的承诺以作安慰,就算是他和药魔不眠不休地赶制,也无法再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出一个能够彻底——哪怕是压制碧茶之毒的方子。 “十天。最多十天。十天之后碧茶毒发,就算是大罗神仙转世也难救……” 十天。 方多病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刚刚疼过的身体再次如同浸入棉针刀海当中,细细密密的苦涩比他尝过的所有药方都让他难以开口。 李莲花曾跟自己说起过他的愿望,每一件事情听上去都是十万分的简单,可只剩短短十天的时间了…… 怎么就,这么短了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