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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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毕业的姬发、崇应彪、姜文焕和鄂顺等人参加最后一次学年团建之旅,迷失在不知名的山林中。 —————— 01 花钱雇来的向导摸到上一轮标记过的树干,粗糙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指尖止不住颤抖,身后又懒又蠢的大学生累得瘫坐在一块巨石上,还在大声催促:“喂,有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了,怎么感觉走来走去还在原地打转啊。” “有的有的,就是天色不早了,视线有限也不安全,各位在山上露宿一晚,明儿一早就可以走了。”向导打着哈哈,脸上不显慌张,内心早对这群人破口大骂,付了几块毛钱跟他讨价还价,现在害他遇上鬼打墙,真够晦气的。 干他们这行的懂点门道得说: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山间迷障,第一个出去的人将不再受鬼打墙困扰。 大学生里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彪悍的像个打手不像读书人,明眼瞧着就不好惹,向导不想他们发现异样,发现了他绝对跑不了,被抓住带路不知何年马月才能出去。 策划这次团建的领队听各种抱怨,心里也极度不耐,最后一次团建地点是让班里那四个富家子弟盲抽的,结果平时没什么交流的四个人居然同时抽中了一个地方。 荒郊野岭的,本想走个形式早去早回然后想方设法叫四个人请客,结果羊毛还没薅到,还要睡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晚。 帐篷陆续搭建好,绝大多数人直接躲进去抵御山上越来越低的温度。崇应彪点燃一堆篝火,像模像样的围坐着一点也没有有钱人家孩子的矜贵,熟练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掏出红薯地瓜翻烤。 不过崇应彪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骆驼皮缝制的皮盒,里面用棉布棉花堆砌出柔软床铺,躺着一枚初具人形的木雕。 有三人被这木雕吸引,姬发、姜文焕和鄂顺在篝火边空地坐下,一团金红色火星忽而炸开,照亮一片寂静的空间后被夜色吞没。 崇应彪也不避讳,可以算是对他人的视而不见,自顾自从工具包拿出刻刀,小心雕琢木头人的细节。应该是长发的,看不出性别,最近的姬发扶了扶眼镜,内心思量,鄂顺率先询问:“这雕得是谁?” “故人。”崇应彪头也没抬,全神贯注削出手中人的面部线条,勺刀抠出眉目轮廓,火光柔和了面颊,是一个英俊男人。在崇应彪刀尖下移准备刻画衣着,那连接着木人脑袋的脖颈在无人触动的情况下突然断裂,木头头颅掉落在地以极快的速度滚入篝火,燃起一簇火苗,化为灰烬再也见不着了。 这诡异一幕被在场四人尽收眼底,无一人吭声,崇应彪叹了一口气,司空见惯了将剩下躯干部分重新包裹收拾好。 “这雕得是谁?”姜文焕透过那层灰烬,眼底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向崇应彪再度追问这个问题,崇应彪这才多分给三人一点眼色。 “太岁神。” — 崇应彪年幼时被人从崇家绑架过,避开了一级安保是熟人作案。绑架他的人不图金钱,蒙住他的眼、堵住他的耳朵、封住他的嘴,把崇应彪扔到了不知哪的荒郊野外。 小孩怕的很,可泪腺被遏制地连泪都不配流。应该是凌晨时刻,崇应彪恐惧地呼吸剧烈,鼻腔里充斥着破晓前泥土特有的湿润腐朽的气味。 他看不见的是,绑架他的匪徒从车里摸出一把还未开封的匕首,指甲抠住塑料边缘拆着包装,他连刀都拿不稳,就被胁迫着来杀一个男孩。 身后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谁!”匪徒受到惊吓,嗓子都破了音,像被人捏住咽喉后的歇斯底里。 声响来自丛中的男人,近两米多高的身形一头浓密乌黑长发,穿一件金线刺绣的月白长袍,刺绣的是千鸟归巢,从头到脚佩戴各种青石、玛瑙和软玉。 即使如此珠光宝气最叫人一眼注目的是他的好颜色,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对纤长睫毛低垂,根根分明,夜色加重了阴影,蕴藏了没有聚焦的双瞳,淡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远远看好似志怪小说中迷惘的精魅。 匪徒晃了神,颤抖的刀尖不由缓缓放下,目光从男人眼角泪痣下滑,脑子发懵地盯着他脖上红线。渐渐地从那红线里滚出血珠来,没多久就染红了大半衣襟,貌美头颅也与身体产生了位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匪徒从梦中惊醒般,被所见吓破了胆,还有什么心思管躺在地上的孩子,裤脚浸透了尿液,连滚带爬下了山,嘴里求爷爷告奶奶求鬼别纠缠他。 身影哧了一声,单纯觉得那人好笑罢了。朝阳已然爬上山头,早早起来农事的老婆子被尖叫吸引,发现了倒在山间的崇应彪,心疼地喊着孩子,捡掉落在一边的刀子,割了绳索和胶布,放在垫有棉布的巨大竹篓里,背下了山。 摇摇晃晃间清醒的崇应彪,努力掀开肿胀的眼皮,在绿叶被阳光染成金色前,他看见了那个脖子染血的长发男人,应许是久不见日光被刺激到了,或者是别的,小小崇应彪对着那个消失的身影泪流满面。 下山后崇应彪惊吓过度后高烧一场,烧得稀里糊涂的,老婆子从炕下木盆里拾了一札鸡蛋,从行脚医那里换了一小板退烧药,喂给孩子才让脑子没彻底烧坏,就是很多事情确实记不清了。 村里头都在传,死了老伴的老婆子转运了,原本膝下无子,结果山里捡了个孩子也愿意留下,取了个小名叫小虎。她简陋的屋子因为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到来,不再是一股死气沉沉的霉味。 老婆子重新整理出一个小床,小孩原本的幼稚园名牌放在床头,名牌后的墙上贴了一张颇有年代的挂画。颜料斑驳掉落,崇应彪还是看得出是个灰青肤色的非人,三头狰狞六臂各执日月与不同法器,威风凛凛。 崇应彪下意识是认识的,但怎么就是叫不出名,指着画懵懂问道:“阿婆,这是谁?”闻声进屋的老婆子赶忙上前,按下崇应彪不礼貌的手,对画像俯首鞠躬:“太岁神在上,请原谅孙子小虎无礼之举,日后绝对多加管教……” 太岁神其实是村子里传统供奉的神灵,山间还有老祖宗留下的道观,只是时过境迁,出生的年轻人很少再信这些神佛,补神像老挂画的手艺也在老婆子老伴死后失传了。 他死前求一位准备留在村里头的小伙学习传承,遭到打骂被扔了一身颜料,那枯瘦指尖最后一点青黛颜色,点在了太岁神法相的眉间。那个小伙没多久因为欲图侮辱村里洗衣丫头,在河边失足溺死了。 “找到你头一晚,我惯例在神像前祈祷,太岁神会派一只小鸟在窗边投石子儿告诉我宜忌,”老婆子笑眯眯牵着崇应彪,树皮一样的掌心干燥且温暖。 男孩趴着窗看着,窗边有个石板,分好几个凹槽雕刻着老黄历,每每暮色降临,都会有一只归巢的鸟儿扔下一粒石头在不同凹槽内。 “那天难得宜伐木,但我实在砍不动,就上山捡些柴火,看着了你。”老人浑浊的眼说到这处是亮的,乐呵呵地一笔带过悲伤往事。在这个落后逼仄的村子,被孤独包围着,太岁神的指引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不过现在不止了,崇应彪反握住老婆子的手,他会陪在她身边,直到自己有能力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阿婆,山里头有住人吗?一个头发很长的人?”崇应彪想起那个虚无身影。 “没听说过的,可能长毛野兽啥的,山里头少去,等你大些跑得快了可以去拜拜太岁观,那里有座石塑,我姥姥曾和我念叨,那个石塑是太岁真身,和画上法相可不一样呢……” “那为啥不画上也是真身呢?” “哎呦我的小虎,”老婆子虚虚掩着崇应彪的嘴,“太岁真身可画不得,其实道观里也不是完整真身……唉看我和你说这些做甚,等你长大些自己看看去吧。” 这话之后,还没来得及等崇应彪长大到能独自往返道观的时候,老村长接待几位大城市里来的“经理”,他们按照每户人头以极低的价格要求承包这片地区的旅游开发。 经理们在村中转了两圈,讨论下来保留原有住民建筑的同时,复刻田园风光,再在山腰和山顶安装缆车设备,原先铺设的山路要扒掉,让缆车观光成为游客最佳选择以实现利益最大化。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本就崎岖的山路在没有前人铺路的情况下,怎么去找寻逐渐隐没在山林的太岁神观?崇应彪从人群里冲出来,挡在领头男人的小腿前:“山里头有神像,你们不能就这样毁了山路!” 他长手长脚,四肢覆着一层薄而柔韧的肌rou,在这身高猛猛抽条的年纪显得格外明显。脸蛋已有成年后锋锐痕迹,一双下垂内双眼冷淡阴狠,明明是向上仰视的给人确实一种轻蔑的不适感。 领头男人承认是被这野兽一样矫健跳出来的小鬼唬到了,恼羞成怒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些牛鬼蛇神的,糊弄谁呢,不说山里头究竟有没有神像,就算有又怎么样,指望这群老弱病残参拜嘛?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你们的信仰根本到不了,你们的祈祷根本听不到!” 他最烦挡他业绩财路的迷信玩意,可也不曾想要说得这样过分,话到最后近乎是吼出口,连山林都传来了回响。 风吹树动,不知名的各种鸟雀疯狂嘶叫,尖锐刺耳,瞬间连带羽毛振翅、走兽踩踏、碎石滚落、溪水冲刷,这些不同于现代工业噪音的声响,一股脑纷纷扰扰灌入那人耳中,撑破了耳膜,血源源不断流淌出来。 “喂!” 有人推了一把原地走神的领头经理,不知道怎么地说了一番话后两眼放空,满头大汗。队伍里另外一位经理看出这是被魇住了,连忙扶住要去休息,对村长抱歉一句要了一间房,临走时伸出手机对着崇应彪照了一张,交头接耳说这孩子太像崇家走失的小儿子。 幻象中万物维护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相反的是山林更为安静,安静得诡异。周围人已对鬼神否定论麻木,除了躺在家中养病的老婆子,是没有人支持崇应彪的,他们更在乎开发团队的钱够不够他们离开。 他们能对城里人点头哈腰,看向崇应彪的眼神却是冷漠至极,是在看一个异类。崇应彪咬咬牙,二话不说转身冲进山林,沿着那条绵延千年即将断代的石头山路向上。 时隔多年再进山林,崇应彪并没有觉得和印象里有和不同,甚至连树木的生长都定格在某一时刻,一个动植物不再cao心生老病死的小世界。 太阳在降落,金色光芒与白色雾气完美复刻崇应彪心中那个场景,他脚下一滑,恰有一棵歪脖子树勾住他的腰,托举着继续向前。 夜幕彻底笼罩,山间倒也不是一片黢黑,无数萤火穿梭在枝叶,崇应彪仿佛置身梦幻仙境。他撩起衣摆擦拭眼帘上汗珠,擦不干还辣得眼睛一片刺痛,他泪眼朦胧,两手使劲都能给浸透的衣服拧出汗来。 他脚底板磨出泡来,浑身各种疼得兹哇乱叫,用最后一点力气爬到就近水源,饱喝一顿接着瘫倒在水中,任由冰凉泉水穿过他酸痛手指,冲涮他只剩一肚子不甘心的身体。 “他妈的,太岁神的道观究竟在哪……” 一条鳞片亮丽的鲤鱼跃出水面,神龙摆尾般精准无比抽在了崇应彪嘴上,像在指责他对太岁神的不敬。这把这小子逗乐了,力气又回来了些,从浅浅河床一个翻身追着那条鲤鱼摸索,说抓着就要吃了它,谁让鱼往他嘴巴上送。 他们一个追一个逃,不知不觉远离了水源,在河床尽头站着一个人影,拖地长袍一半泡在水中。 鲤鱼卯足了劲屁股一扭钻进那人长袍下摆,又来回含着一口水吐在崇应彪脸上,崇应彪看着眼前高大男人,再也没有旁的心思关系别的。 来人衣着上的珠宝首饰少了许多,他还和好几年前见到时一样,硬朗帅气和忧郁柔美在他脸上一成不变,漂亮地动人心魄。浓密长发一丝不苟梳至脑后,露出的修长脖颈上还是有一条红线,刹那刺痛了崇应彪的眼,低头不再看。 这个人深夜突然出现在山林是恐怖的,但崇应彪心中生不一丝想见他以外的感情,想见他到愧疚,到痛哭流涕,他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前哭得心尖颤抖,嘴里不停道歉,说他应该早点来见他的。 可男人看着不是很喜欢他,在崇应彪呼吸平稳后,向着身后石阶走去,目能所及之处,道观形状不再藏匿。 崇应彪弯腰在水里搓干净手掌,昏暗中未留意他水中影像不是少年,而是一个身披铠甲满脸血污的成年男性。他收拾收拾,便横冲直撞追着男人要抓他手,男人惊异地回头,明显被他蛮横的举动吓到:“你别拉我手!” 声音是清脆的,生动的,明明是拒绝的,崇应彪听出两人之间是熟稔的,所以他非要拉,两个人竟就拉拉扯扯一路到了道观门口。 道观没有门,借着点点萤火,崇应彪是看出有一座乳白石塑端坐在幔帐后,左右两侧排列着许多小石塑,应该也是神像,其他细节实在看不清。 崇应彪注意不了那么多,全身心都在被他紧紧握住的男人上,男人手很小,和他这个年纪的巴掌差不多大,但掌心布满了茧子和凹凸不平的划痕,崇应彪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有刀光剑影也有风花雪月,缠绕成这个男人。 男人借口甩开崇应彪的手,从神像身后搬出些瓜果,崇应彪摸黑随机抓着吃,每个都汁水充沛、清甜可口,可是满手果子汁液他就不好意思再去抓男人手了,不情不愿躺在蒲团上。 “我不拉着你,你别走啊。” 男人不回答,安静地坐在他边上,腰间蒙尘的玉石珠帘垂在崇应彪眼前,层层叠叠仿佛在编织一场梦。崇应彪沉浸回忆中开口:“比起上次见你,你好像落魄了。”男人笑出声,觉得这时候的崇应彪,表达起来有意思极了。 “没人记得自然就落魄了,不过不会叫你吃不上饭睡不好觉。” “哪会没人记得你,我记你就是好几年!”崇应彪着急想要坐起来反驳,身体却劳累地怎么也动弹不了,其实他心底觉着不止这几年。 男人听他记了好几年还小小激动了一下:“那你说说我是谁,叫什么?” “你是……”一阵困倦袭来,眼皮千斤重似的,崇应彪没来得及清醒回答,就迷迷糊糊睡过去,男人等不到答案,失落地摸着开始渗血的脖子,拨开在他眼中成年形象的崇应彪的额前碎发。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记得你们的。”说完,他的身影再次黯淡透明,组成衣袂的萤火崩溃四散,消失在静默夜色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