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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命中注定

    

65.命中注定



    数日之后,伦敦起风,裘父母亲笔撰写的信件也像大风一样刮来。信件写道,小囡平安是万福中的万福,他们感到安心,静静等待她的归来。后面多言多语几句,询问陈隽近况的篇幅比提起多年不见的亲生儿子还要多,恐怕他们也是手足无措,再深入一些要慌乱起来。

    后来又过了几天,裘父母从阿加莎捎来的口信中了解小囡的难题,字字句句意料之中,无可避免。李婉平始终有过离家的经验,将心比心,突然没法对小囡如此苛刻。她想到邻居家的孩子,那孩子做荷里活的群演,步步高升至有名有姓的配角,常年不在旧金山,到欧洲各地表演。

    李婉平在医药铺里分拨药草,分着分着停下,掀帘子找正在点艾香的丈夫,牵肠挂肚道:“侬有没有发现阿拉小囡有一种特质,她到哪去都有人想把她留在身边,欢喜她陪伴,搞到最后嘛,给她很多压力。”

    裘世德吹吹艾香头,一股浓烟冲鼻,他挥一挥散去,说:“都是这样的。”他放下艾香,插在碗上熏屋,感喟一句:“我盼她回来,可她不回我们也没辙,再盼盼。”

    “盼啥呢,侬还不清楚她心思,”李婉平眼睛虽然含笑,但紧绷的眉毛透露思虑,尔后松开:“算了,让她自己选择。我们老土一些,这里永远是她最好的港湾。”

    “可是这五年不短啊。”裘世德心中有着滚热。

    “已经是崭露锋芒的年纪,有人赏识难不成我们还拦阻吗,再说了,五年也不长……”李婉平不只是对丈夫说这话,更是在提示自己该放手。

    “我懂这个道理,不然当初怎么可能答应让她去伦敦。”

    这一自我安慰结束,他们再度写一封情感饱满的信件给裘子颖,字里行间充满支持和爱意,可她读了迟迟未下定决心,总觉得还不到最终答应威廉的地步。陈隽不怎么提及这事,倒是在夜里问她不喜欢伦敦哪里,她嗔怪一般,率性地说不喜欢伦敦的天气和伦敦的食物。其实她一点都不厌恶这份工作,只是它与自己曾经理想中的不一样,她的偏执有所减少,否则她一定拒绝,重新飞蛾扑火,扎根美国做华人的报道。她上下权衡,最终判定这是小问题,正如同事所说,他们既能拿钱戴工牌,又能接受福利待遇,这就够了。他不知她心里的那把秤在掂量着什么,轻拍她的背好似在哄,在她睡着之后彻夜难眠,睁眼到天亮,醒了便下定决心迈出一步。

    那日之后,陈隽打电话,找一起去华尔街的大学同学商量事情,又私下写一封信到余家嵘手里,静候二者消息。一个礼拜过去,拖延到极致的裘子颖接到威廉的催促,她轻轻捏陈隽的衣领说,她答应做这份工作可不是为了他,是她为新体验作出的决定。他总之过意不去,内疚地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思虑清楚,先缓一缓再答复。她心意已决,随他亲吻爱抚,向他再次重申,不管她作何决定都不要太自作多情,他气极反笑,还是被折服,告诉她不想待了要及时拒绝,千万别勉强。

    有一天,陈隽得来大学同学的消息,与他一起处理了事情以后,终于上门到牛津街找许志临谈话。许志临自知话题重心落在哪里,再加上俞华在餐桌上的三言两语,他料想到陈隽会对他在泰丰龙传的话有意见。二人没有在书房会面,而是在种满鲜花的阳台面朝落日,许志临坐在一把英伦玫瑰木扶手椅之上,享受着一支雪茄的时间。隔了一个配套的桌子,陈隽则站着,趴在栏杆,既不坐,也不抽烟。

    “听俞华说,你和那美国记者感情不错,她问你要不要搬到旧金山。”许志临嘘一口烟,把雪茄驾到烟碟上,搓搓手中的屑,“你是怎么想的?”

    “今非昔比,俞华已经可以帮助许老板,我派不上很大的用场。”陈隽转过身子,停脚,逆落日的光俯视他。

    “她不是已经在伦敦了,你走去哪?”

    “她还没正式走完程序。”

    许志临又问:“你愿意把歌舞厅和三十三号大楼都让出来给其他人做。”

    “愿意。”

    许志临皱起眉头,露出细纹,作出第三问:“你打算留下陈生一个人掌管泰丰龙,还把珍珍留在这里?”

    陈隽稍有犹豫,给不出确切的答案。许志临敲敲桌子,恨铁不成钢:“你糊涂啊,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跟玛丽娜早和你说过,你身负重任,不要和她走太近,现在还想离开顺明堂,去一个生僻的地方摸爬打滚不成!”

    陈隽苦笑:“许老板觉得我日后离开商会是为了她吗?”他不语,笑得更凉,然后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没完没了。我知道你重用我,不遗余力地培育我,我和爸是欠了你们许多,但就这一次我想为自己做主,不能再一直活在你们的臂膀之下。你也该把精力放在俞华身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离开伦敦一步。”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逆子是吧。”许志临气得胸腔在震。

    陈隽依然坚持,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沓牛皮纸包着的钱,放到桌子上:“不久前,我把你交给我投资的钱和我这两年挣下的钱放到老同学的基金公司,全部套利成功。利润已经翻倍了,我会把我的基金提出来交给你,就当是还清你对我大学的资助。这笔钱很大,比得上歌舞厅三年累积的净收入。”

    许志临看着那不薄的袋子,发现他来真的,自嘲而慨叹:“陈隽,我不相信你放得下这一切。你从莱姆豪斯到爵禄街,总该见证大家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个泰丰龙的后厨、三十三号大楼客人的背景你都清清楚楚。新来的,过去偷渡来的,多少人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的帮助。你二话不说就无视他们,做你自己的美梦,简直违背商会的理念和初衷!”

    “我已经做得够多,足以回报投资,”陈隽难得忤逆一次:“许老板不谈钱,不知这话是真心的,还是为了留住我而说的。”

    “你自己琢磨。”许志临站起来,来回踱步,最终停下,一掌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清楚,想一想我有没有要你偿还?我今天就当你是在说胡话,你若是非要离开,你在伦敦建起的所有事业都是俞华的,没问题吧!”

    陈隽摇头:“没有。”

    许志临终究还是被他的坚定弄得一愕,心情复杂得不是滋味,“难怪都说翅膀长硬了就会飞离筑巢。”

    “我相信俞华。”

    雪茄烧光,许志临拾起抽最后一口,扔了,“承你贵言。”他把那包钱晾在桌子上,转身进客厅,像个发脾气的顽童躲进书房解气,啪地一声关门,极其不快。

    也是同一日,裘子颖下班以后到爵禄街,经过邮局,进去一如既往写信邮递,邮差已经非常熟悉,看到有旧金山邮票的信件就交她手里。她拿到手上,出了门却发现这封信不是自己的,她没有交返回去,只因收件人的名字是爱德温。她轻轻撕开,读了里面的信,蹙起眉毛,紧紧抓在手里。

    裘子颖把信放到包里,到了泰丰龙,听见陈生在电话机前念叨着什么。对方似乎是珍珍,陈生口气焦急地说,阿隽刚刚来找他,声称自己不会再为许老板做事,还让珍珍和他一起考虑搬去美国。她立刻上前,难得没礼貌地取过电话,冷静地说:“别听他的,”直接挂断,让陈生愣在那里。

    裘子颖在泰丰龙静坐到深夜,直至门闸半拉,无人造访。陈生热一碗莲子百合红豆沙给她,陪她一起坐着,等待陈隽。他们几个小时前让陈隽来泰丰龙,兴许他有重要的话要讲,不方便在吵闹中进行,想在清净的地方畅所欲言,便约定十一点到泰丰龙见面。时间一到,陈隽弯腰跨过门闸,看见神色凝重的二人。

    裘子颖把信件放到桌子上,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问余先生能不能找人顶让一个店铺做中餐呢。”

    信里写着余家嵘的回应,有一个好人家正准备低价转让店铺,可以供陈隽一家接手,还谈到他们去旧金山可以得到他的全力帮助。陈生早已读过那信,发觉这是陈隽为了他而问的,愁得抹脸挠头。

    陈隽见信在他们手上,也不瞒了,公开道:“我们可以计划搬到旧金山。”

    陈生急得抓腮,推开红豆沙的碗,肃然道:“阿隽,我唔去,你自己去!”他气不打一处,对儿子的沉闷决定弄得七上八下,“你个衰仔!你係玩嘢定真心?”

    “真心。”陈隽回答。

    裘子颖想不到自己的玩笑令他如此当真,心底生了一丝酸楚,“傻子。”她站起来,牵着陈隽的手一路往后厨走,请陈生在外面等待。她抬头,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一口气道:“珍珍说得没错,你就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一声不吭就替大家规划?你背着他们为我随口一说的话付出行动,可万一我和你不合适,分开了,你会后悔。”她深呼吸,不希望他冲动。

    陈隽盯着她,语气沉稳地问:“你答应留五年,怎么不怕后悔。”

    “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工作,我可以随时不做,还有后路可走,而你是在扼杀亲手累积起来的成果,没有一点后路。一旦我们分开,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不管我们分不分开,我就不能为自己思考一分钟,离开许志临,放下所谓的担当和恩怨,做个远离现状、自私到极点的缩头乌龟。”

    裘子颖反驳:“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你只是不想看我受留下来的委屈,不愿意什么都做不了,”她耳听心受,有眼目睹,“你明明很重情怀,比我还偏执钻牛角尖,却总是装作什么都不是。拜托你不要觉得自己的牺牲很伟大,这根本就不值得。”

    “我会不舍得,但这不是牺牲,是我压在心里很想做,终于能望到尽头的一件事。”

    裘子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当真要抛开这里的成就。”

    陈隽好笑道:“你不信我有从头再来的能力?”

    “你是疯子,一点都不现实,从前还教我大道理,现在胡作非为。”裘子颖继续,甚至开始有些呜咽:“你要听实话吗,你若放下这里的一切,我反而看不起你。你可以离开许志临,但为什么要彻底逃避,我所做的新闻都是废的吗,我看着你一点一滴帮助他们,你从来都自私不了,即使许志临不压着你,你也会去做!”

    正是此刻,偷听了许久的陈生忍不住拍开后厨的门,他忽然明白儿子是被他来回强调的人情世故束缚住,他心一横,插话:“阿隽,听我讲一句。”

    二人突然静默,同时看向陈生,听他说道:“是我教育无方,总是跟你讲这些人情是非,对不住。可是子颖说得对,这就是你的心性,逃是没有用的,即使你翻山越岭,也依然是这样。就算你从头来过,指不定还是寄人篱下、受人之托,然后尝试着弥补,无法走出这样的内心困境。”

    陈隽不屑地叹声,不说话,陈生见状上前摸他的臂膀以示安慰,而他失望地避开,转身出后厨,朝泰丰龙的门闸走去。陈生望着他冷漠的背影更加心痛,知道他害怕做错决定,又真的想不通。自那以后的两个礼拜,爵禄街的角落没了陈隽的任何身影,歌舞厅由梁达士撑着,三十三号大楼的麻将馆被几名上海人慢慢交接到许俞华的手上,期间没什么人知道陈隽去哪里,只有梁达士知道他一定是去了伯明翰。

    裘子颖在赌气,绝不拉下脸皮去找他,正当二人冷战的这个时候,许志临亲自到格罗夫纳酒店的餐厅与她交谈。他们当面交涉的次数少之又少,如今谁也没有见到陈隽,到了他们该见面的时候。许志临把那袋完好无损的钱放到餐厅桌上,让裘子颖自行处理,又将一盒黄金手镯推到她面前:“都拿着吧,你们两个到美国用得上,手镯是玛丽娜提前给你们送上的告别礼。”

    “美国?”裘子颖不可思议地问。

    “他那小子铁了心要去。”许志临无可奈何地说:“你要是能让他留在伦敦,我可以不让他替我做事,日后就把这些交给俞华了。俞华还跟我说,你是他的亲生meimei,他要去见你家人一面。你这小孩把我的两个心腹搞得失魂落魄。”

    “这不能怪我。”

    “裘小姐,你觉得他会去美国吗。”许志临有一瞬黯然神伤。

    裘子颖灵敏地发现他的异样,他一个大老板有这样的感怀,到底还把陈隽看得很重。“至少他现在不会去。”

    他似乎赞成,又不怎么肯定,说:“你会回美国。”

    “总要回。”

    “拿着这钱,都是他留下来的。你见到他了就跟他说我许志临不要,让他欠我一辈子吧。”

    裘子颖冷笑:“你这赤佬真狠。”许志临听了当年她骂他的话,开怀大笑,招手把账单结掉,起身离去。

    几个小时之后,裘子颖从餐厅走到大堂,偶然在沙发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起来,与她对视。二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到了房间里面,他们仍然站立不语,她把钱和黄金手镯放到茶几上,转头看着他。陈隽熟知这牛皮纸袋的来历,心想许志临最终没有接受他的偿还,只觉滑稽,他这样一个追逐利益的人,竟真的把自己当家人,爽爽利利不求回报,倒显得他那么多年的压抑都是多余的。他不再看,主动抱着她,温声道歉,之前都是他不对,希望她别再生气。她埋在他胸膛,也小小道歉,让他把伤人的话忘掉。

    裘子颖很好哄,柔声道:“你留在英国,不用为许志临做事了。”

    陈隽轻轻嗯一声,这些日子他有所想通,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发现果然放不下伦敦,与此同时,他又想通另一个自私缚住她的方法,“先到美国结婚。”

    裘子颖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道:“看来我们注定是异国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