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个人向】幻肢症（一）
艾尔迪亚负伤兵们排着队走上列车。这是一节回程的列车，但车厢里没有欢声笑语。断腿的、断手的、瞎了眼的、有的甚至残缺得要靠担架抬上来——负伤兵们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仿佛人世间一切活力的事物都不值得他们抬眼看。乔纳能从他们脸上读出来的只有两个字——麻木。 一眼望去，尽是苍白的脸庞，他们只会用憔悴的双眼无焦距地看向乔纳，但他知道，这算不上“看”的范畴，只是人机械的动作。或许身体和精神的极度折磨已经夺走了他们的生机，乔纳已经在前线看到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了。 前线的惨状是比魔鬼的地狱还要可怖一万倍的存在，乔纳曾在那里见识过一些人，一些可怜人，尽管幸存下来，可他们身上中了弹或被弹片击倒，胳膊和腿被炮车的轮胎压断。据他所知，圆锥形的子弹能让骨头碎成上千片，它们不仅能造成严重的骨折，甚至包括可怕的内伤。骨头碎片、衣服碎块、铝片等各种碎片以及战场上的脏土常常会让伤口恶化，从而加剧伤员的痛苦。 躺在战地上的一些阵亡的士兵中，有当场毙命的，他们表情很平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很幸运。还有更多的士兵，在与死亡的搏斗之中面目全非，他们四肢僵硬、浑身血迹斑斑，有的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有的双目圆睁、牙关紧咬，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痛苦中得救。因为真正的幸存者是真正的不幸——他们连战友的死都来不及哀悼，亲眼目睹了成片成片的尸体堆满了山丘，炮弹之下没有活物。没有人能够苛求这些见证过世界残酷背面的人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好好生活。 乔纳上周采访的一个战场幸存下来的负伤兵，前天夜里急性感染走了。他在战场被抬上担架时，小肠掉在沙地上，血rou滚着沙土。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撑到前天的，战地医院的医疗资源有限，在补给不足时医生和护士只能用麻布包扎伤口。在乔纳对他的采访结束后，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抓住了乔纳的手，声音嘶哑地说：“战争，把我们都变成了魔鬼。”他的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类似痛苦的光亮，从那双眼睛流下的眼泪比整个战地医院的清水还要清澈。“很多人都死了。”他的力道渐渐小下来，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如果不是上司的要求，乔纳不会试图在这节弥漫着痛苦的车厢里找一个能正常说话的人。让负伤兵再经历一次伤口被撕裂的痛苦的采访，他为上司的指令感到厌恶，但他毕竟是需要维持生计的。 乔纳再一次环顾了车厢，里面的人不是低着头就是眯着眼睛，偶尔有与他视线接触的人，一看到他们的眼睛就让他明白了，在他们眼中只留下空白。 乔纳叹了口气，看来他得做好回去挨骂扣工资的准备了。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谁愿意接手被上司压迫又要做好牺牲自己生命的工作呢？他只能算是一个二流的战地记者，给报社那帮臭虫提供点小料罢了，真正怎么写，还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动动笔杆子的事情。 正当乔纳收回目光之际，他的余光注意到一位独自坐在狭小角落的负伤兵在看他。那是一位失去了左眼和左腿的可怜男人，他的长发挡住了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乔纳说不上来那样的目光，但他有一种直觉，他能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坐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悄声介绍了自己并说明了来意。 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却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乔纳以为此人已然睡过去了。或许他在战场被割断了舌头，乔纳如是想，有行径恶劣的敌军会对伤残的马莱士兵肆意羞辱凌虐，等到医护组能够救援下他们时，多半都疯疯癫癫了。 “克鲁格。” 乔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扭过头去看向刚才开口的负伤兵，他抬起头来，使得乔纳看清了那张憔悴的脸和灰色的眼瞳。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乔纳？”克鲁格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他是这个列车上唯一一个搭理了乔纳的人。 乔纳激动地结结巴巴起来，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告……告诉我您……您经历了什么就好。”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先生。” 克鲁格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我看到的，你在战场不也看到了吗？炮火、鲜血、尸体，这些还不够吗？你还期望从我的口中挖掘出什么？” 乔纳讪讪地为自己辩解：“前线和后方还是有所不同的……” 克鲁格没再看他，缓缓开口：“有个不到15岁的艾尔迪亚孩子，上战场前跟我哭，说不想变成杀人凶手。等他真正站上那片沙地，他开枪打死了5个中东士兵。” “他是个英勇的好孩子。”乔纳感慨道。 克鲁格没理会他的评价：“第二天他被飞过来的炮弹炸断了一条腿。他一面痛哭流涕一面请求长官让他继续上战场。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他说要让病重的母亲得救，要成为荣誉马莱人。长官同意他继续上战场。然后他死了。” 乔纳其实早就知道，马莱军里有许多人对艾尔迪亚人抱有很大的歧视，但这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可当他被克鲁格带入到当下的语境，他便一下子语塞住，不好拿“军营之常态”来搪塞眼前这个负伤兵了。 于是他噤声，只是拿着笔记录下来克鲁格的话。 很多士兵其实都不愿意让记者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话语，多是怕说出些不符合主流的话。而克鲁格却显得格外不同，他不仅接受了乔纳的采访，还任由他记录下自己的话。 “在战争打响的时刻，在士兵们冒着生命危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时刻，我猜他们心中一定有某种激烈的情感在催动着。但在炮弹的隆隆声下，看到他们义无反顾地接受死亡，去谋求属于自己的荣光；之后我看到还活着的人，完完全全地变成一具具行尸走rou。你在后方看到的还不够多吗，记者？” 克鲁格没等乔纳回答就接着说下去：“在那些粗糙搭建起来的帐篷里，我唯一看见的就是为了那被夸大其词地称作‘荣光’的东西，人们付出了多少昂贵的代价！” “您！”乔纳几乎压抑不住声音要喊出来，“克鲁格先生，您不应该这样说……” 克鲁格愣了愣，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像是重新认清了自己的面孔般，又或者是刚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他才发觉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才重新用平静的语气另起一个新话题：“我被一个中东士兵打伤了肋骨，摔在地上。那时候一个中东的中尉突然阻止了那个士兵，我趁尘土飞扬的时候躲起来，侥幸活了下来。”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前线作战的英勇经历，那么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一个躲在战壕后面的胆小鬼而已，没有我的同伴们，我早就死了。”克鲁格冷漠地结束了他的叙述。 乔纳凝视起眼前这个阴暗的男人，他已在战场上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显然，还有更不为人知的一部分他也一并遗留在了战场。 他安慰地拍了拍克鲁格的肩膀：“不用担心，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会给我的编辑看的。” “那是你的自由。”说完这句话后克鲁格便低下头没再吱声。 乔纳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合上笔记本，听见了车厢外的汽笛声和喧哗声。 “雷贝利欧到了。” 待列车停稳，车上的负伤兵们陆陆续续地走下车厢。 乔纳看见身旁的克鲁格挣扎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抓住靠在一旁的肘杖，试图向前走。没走几步，克鲁格就轰然跌坐在地上，即使他全身颤抖地试图爬起来，也是徒劳。 他赶紧伸手去扶起克鲁格，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另一边肩膀上，等他站定后，再把肘杖递给他。 “谢谢你，记者。”克鲁格用发抖的声音道谢，乔纳注意到他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般喘息。 “你怎么了，克鲁格先生？”乔纳一边扶住他下车，一边问道。 克鲁格颓然地阖上眼睛，他整个人都靠在乔纳身上，乔纳却感觉搀扶的人只剩下骨架，轻得没甚重量。 “没什么。” 乔纳识趣地没再发问。 可怜的人。他在心里感慨道。 车厢外有接应的工作人员，他们像赶着牛羊一样呦喝着负伤兵们，一片喧闹。 克鲁格稍微平复下来，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发。 “把他给我们吧，”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伸出手，“这是你的朋友，是吗？你可以去雷贝利欧疗养院看他。” 乔纳打着哈哈：“请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克鲁格没有立刻放手，他抓着乔纳的衣袖，对他低语了什么。 制服男人不耐烦地跺了跺脚，看在记者的份上没有多说。 很快，克鲁格艰难地扶住肘杖，一步一步地跟在制服男人身后离开了。 乔纳目送着克鲁格远去，他的背影给自己一种远征军的壮烈感和牺牲感。乔纳把这归结于他是一位在战场上饱受蹂躏的、见证过太多生命消散的可怜士兵。他很有阅历。乔纳如是想，转身离开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