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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罪

    

请罪



    亓官柏在马车内惊醒,黄粱一梦,已是十六年。

    膝盖上的夏福也好像睡不安稳,蹙着眉头很是痛苦。

    然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疼疼疼。”

    浑身上下都疼!!

    夏福凭着本能坐起身,发现身上已经包扎好,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脸也被洗干净了!

    令夏福如此惊慌的原因无他,正是自己与前世七分相似的容貌。

    其实论天生,应是一模一样。

    但长相会随着后天生活的不同而产生变化。前世他沉浸酒色,皮肤苍白,嘴唇无色,眼下淤青,纤细无力;而他现在可是佃户,太阳下晒得黑了不少,双眼有神,唇色饱满,四肢修长,躯干劲瘦。

    再加上平日里他经常故意弄得灰头土脸地,所以对自己相貌普通这一点很有自信。但巧就巧在这几天都在马车中,肤色白回去了不少。

    亓官柏……不会起疑吗?

    夏福偷偷看向他,见亓官柏只是一脸你怎么了,此外并无其他异样。

    微微放下心来,这才发现他们是在马车里。

    “这是要去哪?我爹娘和弟弟……”

    亓官柏抬手替他拉上滑落的被子:“忘了吗?愿望成真了。”

    受伤后的记忆一点点回溯。

    是了,他去找了亓官柏。

    “你家人在后面的马车里。我们还有几天就到京城了。”

    夏福听到这两个字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为什么是京城?”

    “县令夫人恨你入骨,若你们一家继续留在南城恐势单力薄。柏与你的家人商议,既然得幸已经是我的学生,肯定会入国子监听课,索性迁居京城,虽与南城较远,但好在免了这一祸事。”

    夏福思考片刻,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亓官柏发现,这一路夏福对他的态度变了。变得很疏离,很客气,人完全不似在南城时那般伶牙俐齿。

    他在回避亓官柏的一切,眼神,肢体接触,甚至的日常的询问。

    已入京城城门的马车内,香炉稳稳地摆在案上,夏得幸在老师面前坐得格外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夏福盖着毛被子,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抬手掀起窗帘的一角,京城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

    他……还是回来了。

    夏福放下帘子,瞥见弟弟看书看得像是钻进去似的,突然好奇地问:“幸仔,以后想做什么?”

    夏得幸眨眨眼,然后颇为认真的说道:“做官。”

    “为什么?”夏福听到心中并不是很高兴,“莫非是贪图权利?”

    夏得幸思考了一阵,先是摇摇头,然后点点头:“沽名钓誉的人鄙夷达官权贵,高官俸禄也不把贩夫走卒放在眼中,可前者也有因无权而无力的时候,后者也会在纷杂的高处渴望宁静致远。世间万物万般姿态各有不同,却总是逃不开福祸相依。得幸认为权力没什么不好,我喜好读书明理,更希望通过读书来获得权力保护家人。只此两愿,各花入各眼。兄长,万没有如愿却不承受代价的道理。”

    夏福听到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娃娃竟然说出这样一番颇有见解的话,欣慰地笑了:“幸仔说的对。”

    看着认真学习的夏得幸,心中感慨。

    前世,若是有这样聪慧通透的兄弟,他也不会……将十几个手足一一手刃。

    一些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神情痛苦,像是深陷噩梦般无法自拔。

    以至于没有听到亓官柏的问题。

    “那你呢?”

    “什么?”

    “你今后想做些什么?”

    夏福下意识看向问问题的人,却又在对视的那一刻错开了目光。

    “我么……得幸看得更透彻。但我仍旧希望,顺遂安康,宁静一生。”

    “顺遂安康,宁静一生。”

    亓官柏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会的。”

    “一定会的。”

    “祭酒,国子监到了。”

    国子监,是柿帝立朝之初建立的国学机构,为的是迅速改善当时无人才可用的窘况。当然它也不负所望,短短十余年间培养出不少当朝的中流砥柱。

    抬头看,其正门恢弘却不失庄严肃穆。院内按八卦方位设有七个不同教授学科的司监,剩下位于兑位的是一小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博明塔,塔下便是祭酒的住所,学生们又称其为监内,平日里内监生也在其中听学。

    他们一家被先安排在了国子监住下,钭阳八个不平七个不愿地跟他们说祭酒已经替他们找好了住处,是国子监旁的一个院子,打扫过后后日就能搬去住。

    “真不知道祭酒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好。”

    钭阳走之前还在小声嘀咕。

    爹娘也听见了,受了祭酒雪中送炭的恩惠也很是不好意思,摸着夏得幸的头苦口婆心地说:“幸仔一定不要负了祭酒期望,将来一定要报答他。”

    夏得幸捧着书,重重地点头。

    一旁收拾行李的夏福却默不作声。

    亓官柏对他们越好,他心里就越不安。

    入夜,

    亓官柏从后院的温泉池出来,刚披好衣服,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主君,又有从金陵寄来的信。”

    亓官柏没有走过来,只是懒懒地抬眼,淡淡扫了一眼柳殷的手中。

    “拆开看看。”

    立于门口的柳殷打开信,声音木讷地念道。

    “首辅大人敬上,往事如烟,前尘虽错,已至因果。今族中子侄……”

    柳殷没有再念下去了,利落地收起信,抱拳,关门,退下。

    流程熟悉,一气呵成。

    因为剩余的内容与这月来的所有家书都一样,万般措辞只有一个实质性的主旨:家中有个侄子因办错案子被抓起来了,请亓官柏帮帮忙。

    虽然开头是“首辅大人敬上”,但写信的正是他血缘上的父亲,亓官一族的族老。

    这已是从金陵寄来的第八封信了,一开始还是试探性的“儿展信佳”,试图用亲情挽回他们之间已经千疮百孔的关系。见亓官柏不为所动,于是不停地以各种尊称,各种角度企图请求他这个多年不联系的儿子办事。

    “怪物”二字犹言在耳,那老家伙为了宗族那些不成器的后代也真是舍得胆子和面子了。

    亓官柏笑着闭上了眼。

    昏暗的烛光中,长发上滴落的水珠似乎正在被什么外部的力量吸引,向上,聚拢,在空中凝结成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水球。

    一阵风吹过,刚才还湿漉漉的亓官柏已经变得干爽。

    但反之,周围的空气随着水球的越来越多开始变得凝重。

    这时,又有敲门声响起。

    “先生,您在吗?”

    夏福朝门里面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我是夏福。”

    下一秒,门被一阵强劲的风吹开。

    布满烛火却依旧昏暗的房间,只见亓官柏背对着门的方向站在氤氲的水汽中,长到脚踝的白发披散着铺在身后,墙上映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夏福咽了口口水,小声地唤道:“先生?”

    气氛沉重得可怕。

    “何事?”

    夏福深吸一口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夏福是来请罪的。”

    “罪?”

    “您那晚说的。夏福全部都认。”

    “伪造您的印信,冒充您的属下,向县令公子逼问关于您的私事,都是我干的。我甚至为了一己私欲,还利用了您的刚正不阿,除掉了县令一家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夏福的额头紧紧贴着手背,不敢抬头。

    “千错万错都在于夏福一身,请您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夏福的身体在发抖,但说出来的那一刻,这些天内心的惶恐不安瞬间减轻了许多。

    亓官柏眯着眼睛,看向门口跪伏在地上的人:“什么意思?”

    装听不懂?

    夏福心一狠一咬牙,说道:“南城县令夫人,是您故意放出来的吧。”

    亓官柏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县令夫人恨我入骨,出逃后必定会联合娘家镖局的势力报复。您许夏福愿望,又故意不锁府邸的门,必是料定我会走投无路去求您。”

    “先生,您精于谋略,料事如神。夏福不知好歹竟然算计利用。在下现已然得到了报应。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弟弟与爹娘。”

    “私刑,上公堂,流放,坐牢,只要您能消气,夏福随您处置!”

    亓官柏都快将扶着的屏风捏碎了,心中郁结如鲠在喉,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你眼中,收你弟弟为亲传,为你们置办新家,只是为了把你们放到眼皮子底下报复?”

    索性把话全说开了。

    夏福抬起头,坦荡地与其对视:“不然呢?先生为什么放走县令夫人,然后又让我不得不去求您。这不是在报复是什么?”

    “您以前正义凛然光明磊落,福从不知道,先生竟是这样睚眦必报,行事诡谲之人。若明了,定不会来招惹。”

    亓官柏看起来很是痛苦:“你怎知我之前是那样的人?”

    夏福冲动差点说漏嘴了,有些心虚地移开直视对方的目光:“我,我是听老师同学们说的。”

    “总之,您要是看我不顺心,直言一声,夏福离开京都便是,定不会强留在这碍您的眼。”

    夏福再拜,自觉话和礼都做得十足十了。

    来京的路上,他仔细斟酌了现在的处境。

    历经县令夫人一事,才全然从前世现在的迷雾中看清他们的关系,先生与他而言不再是那个悉心教导的老师,而是手握重权的上上官。

    他,不过是一介贫民,万不该胆大到去招惹,利用,甚至妄想与之博弈。

    他们,不再是嬉笑打闹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