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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信有光

    他是被唤醒的人格,被命名为齐屿的怪人。

    对上明晃晃的镜子,齐屿拿起毛巾揩拭水迹,一点一滴地洗清自己。

    他不认识这具身体。然而,自他醒来,他就是它的主人。

    针孔撒在上臂,刀刻雕在肋下,暗红的苔藓挂满了背,灼烧在腰窝融成影。从上到下,从前往后,这些污染并不是灾变遗存的废土,而是重启城市的夜宴之后,由那些未曾相识的旧人送给他的隐藏彩蛋。

    产出于每时每刻的,新的惊喜。

    异种人的身体组织有远超常人的再生力,可惜,创造远远比愈合要快得多。

    水汽升腾,温热地捂上残破的身体,他以指掌撕开水雾,擦开镜中被丝线穿引的人形傀儡。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手,循着记忆爬过头骨,曾经被触角穿刺的孔洞均已愈合,修剪得不短不长的头发覆盖其上,假装那些啃噬意志的蛛丝已杳无踪迹。

    陈辛已经死了。

    相反,他的实验体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走出盥洗室时,齐屿对了眼时钟,正值八点整。

    在内观,即意识世界里过度消耗后,他饥肠辘辘,亟需食物和养分的补给。

    两小时前,顾医生准时造访,带他又一次去了禁闭室,又一次与「种子」相连,指引他进入内观之中。尽管她确信,齐屿已经恢复到可以在现实中具现他的异火,但他的火种还是太过于微弱,盲目诱发只会引燃危险的导火索。

    红莲之相,在人体的土壤中生发,不仅能灼出躯体的水分,还会炙烤意志的根。

    那是活的种子,是神的遗物;红莲是不死之火,但齐屿已经“死”过两次了。较第一次不同,陈辛充满私心,最初不过是打算将他当做消耗品,根本没考虑这颗「异种」的可利用和可持续性。他的精神触须蚕食了齐屿的大脑迷宫,摧毁了其中大部分的意识。这与催眠、认知修改或者记忆覆盖不同,这是从有到无的清空,足以让「种子」剖出根系,与培育它的沃土分离。

    然而,顾园如愿地目睹了,那朵不盛开的巨莲撑开欲燃的一角,将它过去的、现在的主人,吞了下去。

    愈燃愈生长,愈燃愈盛放。脱开内观之外,她释放源能,检视齐屿的身体。这虽然不是她的专职,但这具人形空间里,她能察觉到赤红的花伸出生的根芽,活跃的能量回路既向下扎根,又向上萌芽,在他的脑腔中开出一朵朵含苞的花。

    长久浸入红莲业火中,齐屿闻出了此间的生息,也触到了此间的死意。

    温暖的烈火烧灼了他的全部,激起一道道如生长纹般的麻痒,他在暖洋洋的恍惚中,被不知所谓的心象碎片穿心射过。

    从茫然的疼痛中惊醒后,他发现自己已躺回床上,黑暗中的病房,里外是空无一人。

    忽冷忽热的汗打湿了全身,他不得不托住俱疲的身心,进到浴室冲洗。在镜像之前,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前身。

    “齐先生,早上好。”

    专门负责他的起居的护工小吴,准时将盛好早饭的餐车推进来。小吴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一年前才加入诊所,与齐屿苏醒的时间几乎一致。

    以这孩子的资历,按道理,她并不具备在这里工作的资格。

    莫名的是,一向警戒的齐屿对她拥有天然的信任感。禁区的医疗中心不养闲人,这或许是李教授安排她做护工的缘故。

    “顾医生说你现在可以正常饮食了,这是你的早餐。”

    小吴端起餐盘放在靠窗的餐桌上。中止劳动的第四天,齐先生就恢复体能,可以下床活动了。不愧是强大的异种人。可惜,齐先生只能被局限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没有ID认证,他哪里也出不去。

    要是灾变没有爆发,这病房里起码有电视可看。

    想到这,她拉开了遮光帘,迎上清晨的阳光。那光扑进她的眼中,荡起一层惺忪的困倦,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泪水在眼球中转了一个圈。

    齐屿夹起菜,漫不经心地提问:“昨晚没休息好?”

    “嗯、我跟顾医生……”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咬住下唇摆了摆手:“最近有点忙。”

    她眼神躲闪,一看就在遮遮掩掩。这孩子很年轻,没什么城府,想来也曾是个被家人细心呵护的学生,清澈而愚蠢。齐屿很轻松就能读懂她,从一年前认识的时候起。

    小吴不懂怎么撒谎,身体反应比言语要诚实得多。初到诊所报到时,一旦与那些穿上白大褂的研究员靠得近些,她就表现出明显的僵直反应和恐慌情绪。

    这种状态,他太熟悉了。

    长期过敏的神经,使齐屿轻易就捕捉到这种她身上极相似的气息。

    她也是陈辛的实验体。

    不论任何人、任何身份,生存于禁区、或灾后的任何城市,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个女孩能活下来,是弱者的幸运,也是不幸。

    “小吴,最近就你一个人值班吗?”

    一见她紧张,齐屿就扯开话题,吃了几口。

    “对,其他人在准备交接工作。大家都有要事,就我一个人……做做杂事。”

    小吴摸摸后脖颈,汗热和手冷惊在了一起。她才察觉桌上的水杯正空,收手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适温的白开水。

    “所以你才帮顾医生做点事?”

    “对,啊、没有事……”

    她的手抖了抖,水几乎要溢出杯口。齐屿伸手抵住壶身,另一只手稳住杯口,以防水漫金山。

    “你信任她吗?”

    你还敢,信任别人吗?

    他笑得很温和,眼神却紧盯着小吴的眼睛,妄图看清这样一个人的答案。

    三天,短短72小时,难道你就能把素未谋面的人,归进自己的阵营么?

    小吴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她撇过头,蹲下身,半跪在小桌下像个鸵鸟,试图翻找出地上本不存在的水迹。

    以沉默应万变,她折过身取新的被褥,动作麻利地换下床上的被褥。等所有该收拾好的都收拾好,她支在散开的床帘后,晨光藏住了她的半扇眼。

    她嗓音低低,话语的明度却缓缓升起:

    “我只是相信,太阳会再次升起。”

    她卷起床帘,坦诚的光追上了一边嘴角,真切地流露了一丝笑意。

    吴昕晓抓住餐车的推手,步履轻快地边说边走:“齐先生,您先吃。等一会儿您吃完了,我再过来收拾。”

    “行。”他重新拿起筷子,拈起餐盘上的四菜一汤。入口的这份饭菜,实在算不上美味。

    他还以为,吃惯了这口饭,她就该跟他一样,丧失对人的信任才对。

    “顾医生。”吴昕晓走到房间门口,轻声呼唤。时间刚刚好,她知道她听得见。

    顾园合拢掌心,指尖施放的小小模型顷刻化为乌有,像一块擦开了雾的寒霜。她打开门,见小吴已经穿戴严实。凌晨三点,春寒料峭,要是在江边着凉了,可就糟了。

    “走吧。”她安抚地对她一笑,“更深露重,当心着凉。”

    员工宿舍就在医疗中心的隔壁楼,而那座珍珠般的城堡,则镶嵌在小岛的另一岸。

    今夜的城堡空无一人,但并没有被封锁,打开门迎接她们的,是曹成鸣。

    “除了顶楼的宴会厅,这里的进出权限目前已对二位完全开放。”核对完ID信息后,门自动打开,曹成鸣领着她们进入陈辛的实验室。吴昕晓抓住心口,即使她不再是一年前的自己,但这里的构造依旧是一年前的模样。她还是能摸到那就印在胸襟上的编号,仿佛她还住在那具被冰冷数字驱使的空壳里,无所适从的恐慌让她喘不过气。

    曹成鸣守在楼道口,握着手电筒的灯头,把两把手电筒递到她们的手心:“受罗先生指示,调查陈辛一事不能公开,不能惊动他人,恕我不便开灯。”

    他不打算跟随,只是提示道:“我会在此地等候二位。夜宴三日后开幕,午后这里就要全面封锁,请见谅。”

    “谢谢。”顾园坦然接过,并牵起身边女孩的另一只手,将手心的热度紧紧地系给她。

    “昕晓,拜托你了。”

    有人正等待她,有人愿意相信她。

    心口暖了起来,吴昕晓的视线愈加清晰。这里的一切布置还维持着离开前的模样,除了通往那间密室的通道多了一扇门。不要紧,这次的目的与那里无关。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取得陈辛留下的关于异体实验的文档资料。鉴于该实验项目在他死后全线终止,了解核心内幕的研究员大多是不明不白地销声匿迹,这些应该存在的资料至今尚未被发现。而自告奋勇的吴昕晓,正是少数归化到李教授麾下的相关人士。

    毕竟,她是身为实验体,直面了这一切,幸存到了最后一刻。

    实验室的所有房间都向她们敞开了门,深邃的廊道里只有两道微弱到被吞噬的光束,吴昕晓先一步走,恶魔正在耳畔边低语,气声猎猎作响,她无处可逃,没办法再躲藏于阴影之下。

    深呼吸。

    她放下了掌间的手电筒,这一束造光太微弱,无法指明真正的道路。

    我太弱小了,能力也毫无价值。

    但我能活下来,就是我的幸运。

    「种子」逢春,从腹地的丹田生发,拨出枝枝脉脉,奔涌于血管中;光点,从皮肤表面析出,漂离在空气中,像是了无凭依的游马,追光逐影。

    cao控着身侧的光点,吴昕晓点亮了昏暗的环境。由于源能微弱,那些光不足以驱散迷雾,只能维持着五米范围内的光明。顾园跟在她身后,经过了废弃的手术cao作室,那里躺过不同的实验体,然而,他们已随着编号的销毁而沉寂;经过了存放人体组织的储藏室,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落满了尘埃,泄出腐败的气味;经过了成列的禁闭室,小窗开在脚下,连光也流不进去。

    “在这里!”资料库的密码门敞开,实际上也不需要锁。这里的纸质文件早被搬去了医疗中心,其中的大多数内容与异体实验并无瓜葛。

    空调口的冷气持续送出,吴昕晓翻过每一个档案柜,都是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吴昕晓茫然地柜列间徘徊,神情失落,“也对,应该都搬走了……”

    陈辛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她们调查过,没有暗格和机关,唯一的线索只能在这里,也断在这里。

    “不,这里应该有。”顾园仔细比对这一层的布局,各块分区的功能明确,只是有一点异常。陈辛将本人的办公室设在资料库的隔壁,两间房位于楼层最边缘的位置,看起来是抵达了尽头。

    室内从平面上似乎一览无余,但,立体空间上呢?

    小型的空间粒子从手中释放,三维的轴线迅速在视点中展开。顾园精准地控制源能的投射范围,以免惊动这方空间里的另一个强者。通过视野共享,吴昕晓看见了地下空气流通的轨迹。她挪开这一列柜子,撬开了地砖。

    简直就像以前玩的解谜游戏。顾园熟练地解开机关锁,打开下行的开口。两人一前一后地爬下竖梯,顺利进入夹层的暗室,这里的通风系统与上方相连,只是温度更低,体感冷得像冰窖。

    顶端的出口自然封闭,一点夜光都流不进来。为了照亮此地的至暗,吴昕晓竭力扩散出更多的发光的小精灵,累得气喘吁吁。她已经很久不使用她的源能了,因此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勉强控制住这些光点,尽她所能地填满整个暗室。

    在异种人的观野里,能量波的碰撞会带来磁场反应,相斥相生,相互平衡。在同一时空下,就算是再微弱的能量波,也可以实现对另一股波动的完美覆盖。

    浸在光点支撑的空间里,顾园放任自己进入内观,唤出贯通本命的能种。那颗晶莹的方块在她的额前旋转,直抵她的「藏馆」——在这里陈列的每一格小匣子,存储着她的每一份珍藏。绝不是区区随身小空间的体量,这里存续的藏品数量庞大、性质不一,可以是物资,可以是记忆,甚至可以是停滞的生命。

    这是神赐予使者的礼物。拾荒者游于天地,这一颗「种子」亦生长到经年累月,直贯天地,失落的神启顺流而上,永远地驻留在叶脉间,延展出这所近乎无限的小世界。

    她匆匆将它们收入匣中,依据时间编织的序号,全数迁移,码放规整。

    暗室中央的桌上,仅剩下一份文件,想也知道它的重要性。「种子」自发地转回内观,顾园中止了吴昕晓对源能的超负荷施放,搀扶住有些脱力的女孩。光点稀疏地落到她们的发间,提供微弱的可视范围。

    足够她们看清这上面的文字。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未收录的,一份没有编号的原件。

    字迹斑驳,年代久远,顾园一字一句,认真地辨读。

    编号ISL-006,性别男,出生于1997年10月1日,20XX年03月12日自愿加入“曙光计划”。

    过往背景:已注销。

    行动纪要:

    20XX年12月,行动代号“SOT-013”,下潜深度达3km级,生还率为87.73%;

    20XX年01月,行动代号“SOT-404”,下潜深度达4km级,生还率为53.21%;

    20XX年02月,行动代号“XW-016”,下潜深度达6km级,作为唯一幸存者生还。

    源能特征:

    能释放出莲花形态的火焰,兼具再生力和破坏力,可受主体的意识控制。

    施放火焰具有吞噬辐射的净化特性。经多次试验,受试者的体内辐射剂量显著下降,至正常阈值,而主体的体内辐射量则相对稳定在高危量级,体表无明显异常,呈现超常的人体再生能力。

    跟踪记录:

    身体体征异常,观察到高危能量体在体内生长,形成种子形态的核心,吸收辐射量极高,占据了主体的原生殖系统,明显剥夺其生殖力;同时,主体的体细胞分裂增殖异常,端粒酶显著延长,表现为高再生力和潜在的寿命延长。初步判断,在第三次下潜行动中,主体极可能直接接触到辐射核心,其可能性为99.89%。

    建议加强ISL-006的辐射催化和训练强度,考虑其对人类的高度忠诚和归顺性,严格监控下可派遣ISL-006取代人类进行下潜,再度接触辐射核心,以实时侦测辐射核心,探索其为人类进化提供的可能。

    ……

    “这是……齐先生吗?”吴昕晓咽了口唾沫,液体干涩地划过她的嗓子,仿佛一根锋利的钩索横穿而过,掐住她发声的喉舌。

    迷雾锁在身后,过去是连顾园也看不清的陷阱。

    “我不能确定。”

    绝望是真正的瘟疫,会切断通往未来的路。顾园知道,吴昕晓也知道。如果不相信未来,吴昕晓不会选择离开禁区,自愿前往B-11区;顾园也不会流浪在城邦之间,苦苦寻找潜入禁区的可能。

    她们都经历了以年为单位的守望。

    “昕晓,你知道吗?”顾园抵住吴昕晓的额头,属于她的源能波,温柔地传入吴昕晓的体内。虚弱的小星群因此重焕生机,亮得透明。

    “「种子」的存在方式,取决于拥有者的记忆、思维、情感——

    你,你的存在,你所拥有的一切,构筑出属于你的源能。”

    闪光,巡游在她们的发丝间,照见映出明镜的眼。一切的璀璨都如星云,吴昕晓如梦似幻地陷入棉花糖般的梦里,美好的前半生如流星雨坠下,甜得她忘乎所以。

    “我相信,你拥有的是光,是希望之光。”

    顾园握住了她掌中的光,她们同时听见了,星夜飞行、黎明抵达的钟声。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在重回光明的归途上,吴昕晓扯开锁住喉舌的钩索,用力抛之脑后,步履轻快,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