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在水
1.云在水
1. 晨曦中的魏凰邻刚睁开眼，就觉什么正模模糊糊挡在面前，还没等她推开那绸纱般的奇怪东西，暖春的声音就钻入耳孔。 “殿下别说话——从‘福’‘泰’‘安’‘宁’四字中选一个出来。” 魏凰邻听出她似乎在身旁等候许久了，不禁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做什么？”不光是暖春，许多馥祾宫人的声音都执拗道：“先莫说别的，选一个字嘛，储君快选一个！”魏凰邻被催得无奈，思忖一番答道：“‘安’字吧。” 遮眼的绸布拿走了，她坐起身看暖春与众宫侍拆“锦字囊”，揉睡眼的工夫答案就被拆了出来。 “‘吉时早，物我两相安。雁去秋分八方阜，燕来春满小窗轩，诸事兆良缘。’是好兆头啊，好兆头！”暖春一带头，身旁众宫侍皆喜应：“恭祝殿下生辰祥安！” 原来是为她的生辰讨个好口彩，魏凰邻笑道：“谁的臭主意，还去请了锦字囊？”宫侍们嘻嘻哈哈地将暖春推出，暖春则道：“殿下要怪就怪奴吧，听闻真嫄殿的锦字囊最灵验，奴就想为殿下生辰请一个，又怕自己手气差，索性请四个让您来挑，果真一选就是大吉。”魏凰邻摇头笑道：“既是为我生辰去请，她们岂敢不放吉祥话进去？你不如将那几个拆开，一定都是大吉。” 不同于圣上热衷于祭祀酬神，储君向来不好此道，但也说不上排斥。暖春听闻此言只有嬉笑着回避的份，与众人一起服侍她起床。 储君的生辰恰在神诞日之后，故而从圣上那得来的赏赐也多与祭神有关，这并非魏凰邻兴趣所在，但她早已学会不以为意。换个角度想想，神诞日上没充分用掉的东西拿来为自己当生辰贺礼，也算对母皇靡费行为的修正，这能让魏凰邻心安一些。 她的生辰宴也是圣上在筹备神诞日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监督完成的，算得上热闹非凡，只是不太符合魏凰邻的口味，能让她眼前一亮的还属皇元卿督促的表演“琴书画意”，一人弹琴，两人分别载书载舞呈现出的视觉之作，最后将那幅《江春早景图》作为礼物送给她。排练得如此融洽，至少要两个月的工夫，魏凰邻暗自感慨，从来都是父卿更懂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谁让自己是由他抚养长大的，而日理万机的母皇只关注她是否健康成长，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过了生辰，凰邻也该出京都游历一番了，想好去哪了吗？”圣上在席间问她，而魏凰邻的答案几乎不假思索：“南郡。” “哦？”圣上道，“南郡内乱未平，又逢玄豹将军新丧，此时去访不算明智。不如去觐坞吧，那儿是你的福地，治理得也安宁，还能替朕拜访一下凝云堂。” “正因如此，儿臣才想去南郡，”魏凰邻却道，“听闻南郡部落间矛盾和积弊严重，往往由三府将军协调解决，可平息之法无非武力镇压，今年平了，明年又起，此消彼长，南郡久无宁日，并非长远之计……”她停了停，又补充道，“当然，儿臣还是以游历为主，那些只为丰富见识罢了。” “云景，你看，朕说的话她从不听入耳中。”圣上对meimei云景公主佯作愠怒，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眼底都是欣赏，云景公主帮衬道：“凰邻一向爱热闹，臣妹也觉得南郡风俗更适合她，觐坞略显人情冰冷了。” 圣上看着自信而勇毅的独女，知道她性情豁达，好学敏行，往往有独特见地，虽然有时会与自己相悖，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好事一桩，于是欣然应允：“好，那就去南郡，让信之警惕些。” 走完家宴的过场，回到馥祾宫中，才是令魏凰邻卸下负担的真正的生辰之庆。以大丫鬟暖春和侍卫长穆信之为首，众宫侍、亲卫及侍琴伏郎都在等她，桌上则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都是她们的心意。 魏凰邻惊讶道：“怎么如此多？” “一人只一件，才不多呢，”暖春笑着怂恿她，“殿下拆开看看吧。”她便拆开，本以为是平日赏赐她们的珍宝，又被她们做人情送还自己，没想到一件件都是来自民间的东西，精巧的小壶、藤编的灯笼子、写着风俗笑话的折扇……魏凰邻一边含笑把玩，一边道：“你们何时出宫买的？” 不是她们出宫买的，她刚问完，就看向不远处噙着笑意一言不发的侍卫长穆信之，只有他最近忙着交接凝云堂送来的新卫，有频繁出宫的机会，果然对方承认道：“按各位大姐的心意，由属下出门采购，折腾了一个月，终于将所有人的礼物都挑出来。” “奴等恭祝殿下生辰祥安！” 一张张笑脸和一桌子礼品让魏凰邻唏嘘不已，她们瞒着自己筹备，送出比母皇和父卿还要可心的礼物，这还不够，穆信之竟又掏出一个食盒，打开盖子，久违的香味直接勾起了她的馋虫。 “是蒜香rou排！太元桥那家？” 穆信之点头道：“知道殿下喜欢吃，属下让阿有趁您赴宴时出宫去买的，盯着老板做好。”他又笑道，“殿下已饱了吧？不如等晚上再吃？” “好，到了晚上，我同大家一块儿吃。” 魏凰邻幸福地笑着。用“天之骄子”四字形容她再好不过，出身在帝王之家的独女，从小受到得天独厚的宠爱和照顾，她开拓视野，学习君道，母皇虽严厉，却也欣赏她的才能，只待假以时日，她可独当一面继承大统。 这样的人无疑是完美的，若非说她有什么不符合大众对储君的期待，只有一项隐秘之事。 “今日神殿在忙吗？小舅舅竟没来。” 她的话令暖春的笑容谨慎了许多：“说是有事，不过浩王爷差人将礼物送来了，奴已放在殿下卧房之中。” 得知他不能亲至，魏凰邻有一瞬失落，可那失落转瞬被延续一日的欢喜冲散，她回到卧房，由侍琴伏郎解下赴宴梳就的繁冗发饰，自己则将浩王爷魏琅声送来的盒子拆开——一枚形状奇特的玉进入眼帘。 它几乎没被精心打磨过，整体呈铜青色，四角包裹石皮，使它看上去宛若浓缩的一潭深水，特别的是最上层缀生着絮状白色晶矿，好像云映在湖心。 这样的玉很少见，恰是魏琅声那样的人会钟爱的风格。他审美一向独特，众人之所爱往往令他无动于衷，不完美之物则会吸引他的目光，比如因细节淘汰的本应砸碎的宫碗、有裂的盏、有絮的玉、有蛀眼的木架，他每得一种，就为其想个美丽的名字，好像那不完美并非残次，而是专门雕琢而成的匠心。 “白云照潭鉴。” 魏凰邻也学来了他的欣赏眼光，此刻看着那玉饰脱口吟了一句，还没等想出下文，侍琴伏郎就眨眨眼，诗意临心地接道：“金鸟投玉心。” 魏凰邻意外地转头看他，伏郎解释道：“浩王爷上次送过您一枚琉璃珠，中有一处凤凰状裂纹，您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礼物还能这样解读，于是恍然笑了：“若真是这个意思，该亲口告诉我的，但愿我睡觉前他能抽空过来一趟。” 会的。伏郎知道，纵然没忙完，魏琅声也会找到机会过来，那个性情孤僻的王爷心中向来盛不下别的，除了面前这个人。 云与水，凰与琅，来去匆匆的和沉静不变的，不论怎么搭配，好像都动静相宜，可惜云影不会长久留在水中，正如飞鸟不该囚于玉笼，两人的欲语还休随着时日流逝要何去何从呢？ 伏郎沉默地目睹着一切，朦胧感情的开启与禁忌的走向，他手托魏凰邻乌黑的长发，看发丝柔顺地从指间垂落，或倔强地在掌心盘踞，烦乱的心中不禁叹息。 —— 2. “浩王爷？”暖春望向馥祾宫寝殿的方向，见那里已经熄了灯，于是抱歉道，“储君已睡了。” 魏琅声赶来时还穿着神侍的白袍，只是把帽子摘了，听闻魏凰邻已睡，馥祾宫四处静得只闻虫鸣，踌躇了一会儿只好离去，可就在此时，寝殿重新燃起灯光，伏郎匆匆推门走出，对暖春点了点头。 暖春立即笑道：“王爷请。” 伏郎将他恭迎入内。魏凰邻果然是要休息了，甚至在魏琅声来时仍不见外地靠在床上，对方也不见外地坐在她床榻一侧。 “还以为你来不了呢。” 魏琅声浅浅一笑：“你的生辰，我该来的。等你睡了我还要回去，将未完成的工作收尾。” “这都什么时辰了？”魏凰邻道，“我从未想过神侍会如此忙碌，五日里竟有四日不得空。” 魏琅声温柔地看着她，几日连轴转让他眼底泛起青色，故而来见她前小心地用妆容将憔悴盖过。去真嫄殿服侍神明，是他去岁的选择，作为圣上最年幼的弟弟，那时他刚获得赐婚的旨意，于是决定将身体和一生献给皇姊最为尊崇的神明。 他诚恳地请求，皇姊便不会拒绝，一母同胞的弟弟对神明如此虔诚，对她来说是荣耀，于是魏琅声穿上白袍，仍旧住在宫里，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他赐婚，让他嫁人了。 当初魏凰邻听闻十分气愤，去找他理论：“你不是也讨厌母皇动辄言神？我们都知道信仰就像泥淖，投入的虔诚越多，越难以抽身，将钱财都送到了虚无之处，你如今也去当神侍助长歪风了吗？” “我无所谓当什么，只是不想嫁人而已，”魏琅声淡然道，“神侍也好，什么都好，能留在宫中陪你，我就可以接受。目前而言，当神侍是你母皇无法拒绝的理由。” 接着他的语气柔下来，让魏凰邻的怒气全消散了：“我想留在宫里，一直一直陪着你。” 魏琅声在热闹的宫中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当神侍前，他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交往，或许是同在皇元卿膝下长大的缘故，唯独面对小他四岁的魏凰邻能敞开心扉，且不以长辈自居。 “你这回送我的东西，有什么说法？” 此刻的魏凰邻拿出玉潭问他，魏琅声答曰：“云水分列天地，如形影相吊，我喜欢它的意境。”魏凰邻像要验证什么一般，又问道：“那上次的琉璃珠子呢？” “琳琅有瑕……你不会丢了吧？” 魏凰邻摇头追问道：“我是你的瑕么？” “什么？” 见他懵懂，魏凰邻命伏郎找出珠子，对着光调整了角度指给他看：“这里的裂，难道不像一只飞凰？” 魏琅声瞪眼看了一会儿，惊讶道：“我只觉这裂甚是好看，就送你了，方才听你所言，才发现它真有鸟形……” “所以我是你的瑕咯？” 魏琅声看着笑吟吟的凰邻，正色道：“你不是瑕，即使是，只怕这外头的珠玉也是为了你才存在的。” “笨嘴拙舌。”魏凰邻轻哼一声，转而对伏郎道，“还是你向他讲，让他看看王爷还不如一个侍琴呢。” 于是伏郎硬着头皮将那解读说了，魏凰邻补充道：“岂不是‘金凰投琅心’么？” “殿下……”伏郎试图阻住她的失言，魏琅声却道：“正是伏郎之意……若无凰临，岂有琅心？”伏郎自知拦不住了，看看储君，又看看她的小舅舅魏琅声，那两人相视沉默着，不能说透的情谊正肆意蔓延。 “我要去南郡游学，数月后才回来，怕是要留你一人在京都了。” 魏琅声道：“我等着你就是。” 夜已深，魏凰邻命伏郎送走魏琅声，伏郎回来时，魏凰邻竟然神采奕奕地坐在桌前：“我怎么突然睡不着了？” 了却心头一桩期待，也就兴奋得毫无困意了。伏郎轻声道：“殿下想过以后么？”魏凰邻道：“他会一直留在神殿。”伏郎提醒道：“是，可您以后会有储卿。” 关于储卿的事，她和魏琅声不是没讨论过，魏琅声不在意她有别的男人，他只要私密角落中留着自己的一个位置。 “日后您与储卿朝夕相对，与王爷的情谊，怕是瞒不住储卿的。”伏郎接着道，“奴是担心，若有外人知道此事，会对殿下和王爷不利。” “储卿……大概会是梁恒吧，”魏凰邻沉思道，“老师总将梁恒带在身边，母皇也动辄让他陪我授业，以那人沉默的性情，即使知道，恐怕也会充耳不闻。”她说着一笑，“想到让他做卿子，就觉无趣得紧，也不知母皇喜欢他什么。” —— 3. 正如她们之前谈过的那样，生辰过去后，圣上或许觉得女儿到了年纪，开始为她琢磨储卿人选。深受圣上器重的书香梁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魏凰邻没想到，与自己见面的并非熟知的梁恒，而是恩师从未露面的幼子梁怿。 彼时园景山石上激荡水声，树丛下响着闹人虫鸣，鸟在枝头聒噪地跳叫，一切嘈杂中，唯有那个背影挺拔似竹，不动似石，沉默似湖，让她看着就想起恩师不苟言笑的脸，于是在想象中给那背影安了张与恩师肖似的面容，心中嘲弄地一笑——母皇竟说此人“不似梁家儿郎”？明明和梁恒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反正谁领了储卿之名都无所谓，母皇觉得合适，那就合适。来到梁怿身旁，她也成为沉默而安静落座的一员，左耳进右耳出地听母皇的宫侍和梁府卿子寒暄，最终余人远去，凉亭中只剩她和梁怿两人，她转头，望向身旁一动不动的少年。 猜到会得到叩击石头的回声，她还是秉承储君应有的修养，主动打招呼，可话还没酝酿出口，梁怿就骤然一晃。 似顽石被点化得生，梁怿“活”了，托着腰费力地往前弓了弓，僵硬的骨骼似乎随着动作劈啪作响。 “终于……走了……” 小声的抱怨从梁怿齿间咬出，接着他看向凰邻，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殿下，我快渴死了，您这里有水喝吗？” 魏凰邻错愕地看着他，突然乐了，周遭并无容器，唯剩随身携来的一卷诗集，凰邻不假思索，将头前几页撕下。 梁怿欲拦不及，而凰邻已把碎书页攒成尖筒，宽慰他道：“书已读过了，毁之无妨。”她将尖端折好，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山石旁。 随瀑迸溅的碎玉被盛入纸杯，将卷纸打得微湿送回，梁怿捧着纸筒匆匆饮尽。远水终解近渴，他望着纸筒上的半句残诗，不知不觉将下句吟了出来。 “喜欢读书？” 她为表友善，有些明知故问，那毕竟是恩师的幼子，从小被书香浸染，岂有不爱读书之理？然而梁怿轻声道：“不喜。” “不喜？”他每个回答都在意料之外，凰邻追问道，“为何不喜？” “世上有喜欢读书之人，就有不喜读书之人。纵然今日喜欢，明日未必依旧喜欢，故而殿下不用在意我为何不喜欢。”他说了一串话，嗓子又有些难受，看着纸筒道，“如同现在，我就更喜欢它被撕了做盛水之杯，让我不致毙于涸辙。” 魏凰邻打量他的眼神堪称兴味满满，总算对母皇之语有了理解——这家伙与他胞兄脾气当真如此不同。 面前的梁怿与印象中的梁恒折叠，梁恒眼中少了些灵动，多了些无谓和超然，兄弟的轮廓也不相似，唯有沉默时一样——永远挺拔的背，永远不开的口，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梁氏男儿”的乖巧烙印。 “我以为今日会是梁恒来，未成想是你。梁怿，你知不知晓，她们为何叫你来见我？” 梁怿只是瞅着她，好像知道，却没回答。 “母皇有意，让老师的儿子任储卿，”魏凰邻谈起国中最要紧的婚事，坦荡得像是与己无关，“梁恒与我年纪相仿，又自小进宫伴读，我本以为是他，如今看来更像是你。或许你有过人之处，能让母皇和老师改了主意。” 梁怿认真道：“我也认为哥哥更合适当储卿。” “她们觉得你好，就是你好。”魏凰邻笑笑，又看着梁怿扶腰的手道，“你若觉梁府有诸多束缚，日后可常来宫里。既是我约你相陪，想必老师不会阻拦。” “……多谢殿下美意。” 谈及终身大事，他有些羞惭，难免又向那本书投去目光，魏凰邻心知肚明，将手中之物晃晃：“若过意不去，下次进宫时，送我本你二姊手誊的诗录吧。我两月前向佐臣索要，这惜墨如金之人竟不肯给，当真遗憾。” 梁怿闻言乐了，笑容带着少年特有的灿烂：“殿下既开口，我就是偷，也要为殿下偷来。” 她点头，又同梁怿说了会儿话，兄弟俩的不同愈发展露明显。 梁恒是只闷葫芦，读的书和想的事全封在心里，旁人撬不动拧不开，他也不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供人看。梁怿则是个八宝点心匣子，方方正正的外壳只是他内心机巧的掩饰，用以在必要时伪装顽石，蒙混过关。 当梁府卿子和宫侍再度出现时，梁怿收敛了微笑，重新把自己封印进沉默，随父卿亦步亦趋，举止合度地向魏凰邻告辞，得到一句“以后常来”的口头约定。 “殿下看这位梁家四郎如何？” 诸人走后，暖春为她打扇，魏凰邻则将手中诗集卷了卷，点头微笑道：“嗯，不错。” 适合当储卿，还能让她有意外的惊喜，更重要的是，梁怿善于伪装，他能将内心的叛逆掩饰得古井无波，至少说明家族名誉对他而言十分重要，这样的人，也一定能为储君维护对外形象。 暖春听到答案似乎松了口气。 “等殿下从南郡回来，估计婚事也要提上日程，得找个机会，让伏郎教教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