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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

    泪腺干涩,我最终还是没有流下眼泪,我晃了下头发,看他仍凝视我的目光,笑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知道这个能够让我重返监狱的记者叫什么。”这句话有点瘆人,他闭上嘴什么也没说,大概在品味我的涵义。

    “你放心我不会报复你,这是我自愿的。”

    “为什么?”他问。

    “因为也够无聊的,不是吗?”我说:“你觉得在每日报上班有意思吗?”

    他沉默了,用那种鄙夷的、警觉的、富有攻击性的目光看我。

    “你要是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去你们报社找你,你的同事们应该也都认识我吧?你应该不想让我这样一个热点人物接受别人采访吧?”

    “你到底想打什么算盘?”

    “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我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这时他的脸更加嫌弃:“你没必要知道我叫什么。”

    “那我就去告你,逼我按照你的剧本回答采访。”我一手夺过他摆在桌子上的本子,撕下他记录用的,纸攥在手中。动作之快,他来不及反应:“这张纸就是你造假新闻的证据。”我用手指夹着纸说。

    “妈的,还给我!”他骂了一声,站起来够,想要抢回去。

    我把纸攥成一团,避开了他。

    他又够了几下,都被我转身绕了过去,于是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我可以大喊你是色狼,以后你就出名了。”我靠近他小声地,露出一个得逞的表情。鱼上钩了,下一步即是收网。周围有几个人在往这边看。

    他左右看了一下,把几个投射过来的目光扫了一遍,咽了咽口水,又转过头厌恶地看我。他掐我的手越来越狠,另一只手往我握着纸的那只手抓,我把手往后移了移,来到一个他够不到的位置,我的臀部。

    “你敢动就试试,你们公司容忍不了劣迹员工吧?”

    听我说完,他默了几秒,随后露出和那天在收银时一样不甘的表情。这个表情,如一道放出天光的洞壑,我仰头往洞口看,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就这样和我对视了一会,握住我手腕的手慢慢放缓了力,之后松开。

    “卢卡斯。”他语气很冲,摊开手掌向我索要纸条。

    “好的,卢卡斯,给你。”我调笑着把皱成一团的纸条还给他,之后他就闷声拿好手机要离开,我冲他大声地:“想联系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

    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好几天都没再联系我,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我不禁去想他。他这个人太有意思,比一般人要有趣的多,我总觉得他还有一些事是我必须要知道的,考古学家挖掘文物时也是这种心情吧?我回想那天和他的交谈,与他听见“劣迹员工”后的种种反应。他的脸、不甘的模样、凸动的下巴、轻皱的眉峰,还有心思沉重的眼珠,大约藏着什么。我一遍一遍把进度条后拉,反复观看这段有意思的表情变化:愤怒、冲动被抑制时未成功复燃的反抗,再经过思考的消磨,渐渐平息,怒气淡化后一落再落,一跌再跌,无奈后来居上。我隐约听见他嘴边的叹息,和被动妥协时冉冉升起的终曲。观看他的情绪变化,和观赏一个跌宕起伏终归于平淡的音乐剧一样有意思。可能这就是人所谓的“层次”吧?他的性格不算鲜明,包装柔和了他的严厉,或许这样更易于融入人世?

    他给我的感觉好似一个愿意接触我试探我,以我为踏板一跃而起蓄势待发的健将,我真的是个踏板吗?我想,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的。所以,我和他谁又是谁的工具呢?我笑了笑,仰起头伸了个懒腰。这名叫做卢卡斯的记者和那些与我聊天的医生不同。医生对病人的目的是医治,众人所盼的也只能是被疗愈。因此和医生聊天,只需要按照他们希望的逢场作戏就好。而卢卡斯不是,和卢卡斯说话,让我觉得不是在采访,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把心掏出来让他吃下去,或许他真的能写出什么真材实料来。他一步步问我内心所想,不给予建议和评价,还带有片刻同情。我撑在办公桌上发笑,居然有人会“同情”我这样的杀人犯,他也像世人那样片面吗?还是真心想理解我?又好像不是,他始终在偏向他自己。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好玩了,说不定接近他,让他长期接受浇灌,就能让他以记者的身份与我同堕。

    我张大眼睛,没错。我向来分毫必争,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就没有不成功的。一旦察觉到他能够“与我同堕”,就如夺得了续写他思绪的笔,下一步、即将,包括未来我都可以参与改写。这种随手就能触及脆弱的掌控感使我满足,他的漏洞只剩一层薄薄的膜,只要狠狠捅进去就可装上发条,由我旋转。

    几天后他还是没有联系我,我看着网上每日报的资料发呆,手机迟迟没有来电。我嘴里不停念他的名字,太阳以为我着了魔,躲了起来,这座城市经历了两天阴雨。雨过天晴后,我的手机仍没有一丝震动,他在我嘴里的名字由卢卡斯变为卢卡,后来干脆简化成卢克、卢,好像我们已经是老熟人了。既然这样,次日下午,我决定去找他。

    我穿了一件卫衣,戴上口罩和垂在背后的帽子,大概能掩饰一些。我打车去往每日报大厦,袖口藏了一把刀。这把锋利光亮的厨房刀比水果刀要大些,刀刃厚,适合剔买来的生rou。我坐在司机的背后,轻轻抚摸袖口里的刀鞘,隔着布料和皮革抚摸内里光滑的刀面。头靠在车窗上,头发垂在帽檐里弯曲地折了起来。透过车窗向后视镜看,我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的脸虽没有丑陋无比,但也是平凡普通、易燃易爆的。这张脸被口罩帽子遮了大半,刘海碎碎地抵在眼上。我于压在下眼睑的头发缝隙观察自己,越发觉得这张脸不可探究,慢慢地,我自己也快看不懂了。似乎这个世界从未有哪面镜子能够把我真正反映出来。我的形状多变,除去这些繁琐的装饰就是一滩肥rou,五官和四肢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即使混淆或去除它们我也能蠕动着行走。我眼中的自己很像经历过核辐射的异种,一个可塑的、可毁灭的、有研究性的畸形生物。此刻镜中的我腻腻地黏在车后座上,四肢不是四肢,大脑不是大脑,连手掌都和脚掌长反了位置和方向。

    下车后我走进大厦,来到前台,没被完全遮挡的两个眼睛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女士。

    “您好,您来找谁?”

    “卢卡斯。”

    “请问他在什么部门工作?”

    我看着她停了几秒,然后:“他是记者。”

    “您是他的亲属,还是?”

    我的脸冷得不行,内心愈发不想和这位笑脸盈盈的女人对话:“恋人。”

    “好的,请稍等。”她拿起电话按下号码等待转接,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然后对我说:“已经联系了新闻部,请您在那边等候。”她的手指向一旁的座椅。

    这张座椅很软,像蜷住的手掌完全握住了你,坐下即想起身。因为这个椅子,逼真的可以溢出汗液。我坐了一会,心情愈发不适,时不时往电梯口看,还是没等来那个人。等待的感觉使人焦躁,屁股下的rou垫越陷越深,不断溢出的肮脏汗水脏了我的衣裤。恶心的粘液顺着沙发表面滑下,光溜溜的皮层带着我往下顺,近乎把我吞咽入腹。这个表面圆滑的怪物,在一点点将我咽到嗓子眼里去。

    最后,我干脆站了起来,我觉得我快要坠入怪物的胃里了,再这么坐下去,我就会滑向食管,浸泡在酸液里。向前台看,那里两个值班的女士正在闲唠,我留了一眼,转身直冲电梯走去。

    “欸小姐您……!”

    我站在电梯里时听到了前台的声音,随后快速关上了电梯门,随便按了一个楼层,低下头提了提口罩。空旷的电梯里只有我一人,被擦得锃亮的铁皮反着光,映出我的影子。我这滩肥rou,又化身成长条的两脚兽站在电梯里,包裹严实密封不漏,一双被发丝遮住的眼也看不太清。

    电梯停在了二楼,电梯门打开,进来了一个拿着公文包的男人。

    我用眼睛瞥他,他在漫不经心地看表。

    “新闻部在哪?”我的声音很低。

    “啊?”他惊讶于我的声音转头向我看。

    “新闻部在哪?”我又问了一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他上下打量我了一番,觉得不对劲,然后问:“您是?”

    “我问你新闻部在哪?”我上前按住他的身体拔出刀,光亮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慌了,眼睛不停往下瞄,抵在他肚子上的刀尖滑过暗光,我能明显感到他身体的僵化。他害怕了,我仰着头看他的脸,是恐惧。他的恐惧毫无疑问点燃了我的神经,我把刀往前按了按,陷进他衣物布料里。

    “说啊,新闻部在哪?”

    “在、在在六楼。”他声音颤抖着说。

    此刻电梯停了下来,外面开了门,几个抱着文件的职员正欲踏来。我衣袖宽大刚好挡住侧面,他们看不见男人肚子上的刀。没等他们上来,我就一脚挡住门口,疯狂按动按钮关了门,门关闭时,隐约听见了他们的不满。随后又按了一个“6”,电梯又一次嗖嗖地往上赶。

    “你不会告诉他们的是吧?”我正了正身子,看着惊魂不安的男人说。

    “告、告诉什么?”

    “你说告诉什么?”我推着他向前一步,直勾勾地看他,刀刃离他皮rou又近了一步。

    “不会,我不会说的!!”他瑟缩着往后退,就要靠在墙上,试图离刀尖远点。

    我笑了,他这样子真的能让我发笑,于是补充:“你可以报警。”说完电梯停了下来,而我已经把刀收回,刀刃划过空气重新插在了袖口的刀鞘里。

    “但你要想清楚。”

    我拉了拉口罩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