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风雪
天地间具是一片花白。 抬眼望不到天与地的边界。 梅子被麻绳捆绑着手腕，被迫拖动着大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迈进厚重到腿膝的积雪之中。 风雪拍打在她的脸上，一层又是一层，冰冷到脸上毫无知觉，甚至有些发烫的地步。 她不敢张口呼吸了，可是鼻子已经被风雪盖住，她只要张开嘴，风雪就会迅猛冲涌进身体里，头脑因此越发昏沉，梅子被拖拽着，忍不住回头眯着眼睛望了一眼。 她随着这些强盗走了那么远的路了，风雪却已经将他们的脚印尽数覆盖。 就像从没有人经过一般。 “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面拖着她走的三个强盗越发恐慌，焦灼，逐渐起了内讧。 脸上恐惧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昨夜，屠杀村中老弱妇孺，逼迫村里人将年轻女子和钱币粮食交出来的凶残模样。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脸上有刀疤的强盗像是快要疯了。 “不是你说绕过雪山就可以尽快回去！？”剔着月代头的穷酸武士想要拔出剑，可是手一露出袖中就冷到好似指头都快要掉了，“我与大朗信了你的蠢话！如今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他们三人越吵越凶，梅子被那带头的月代头武士用麻绳绑着手腕，哪怕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她还在想着该如何逃跑。 最好那三人同归于尽。 她如何也不想在这里可悲的死去。 想起村中的亲人，梅子想要流泪，可一想到泪水或许会成为冰挡隔在眼眶之中，她又害怕的将眼泪憋了回去。 前面那三个强盗已经打了起来。 “没用的家伙！我都说不要到那么偏僻的村落！都是你的贪心造成的结果！那村子里也只有那么几个又瘦又丑陋像猴子一样的女人！挑来挑去只抢到那么个一般货色！为此我和大朗居然要将命葬送于此！你该怎么赔我们？！” 梅子听到那凶狠可怕的武士谈论到自己，害怕的急忙垂下头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她恐惧且警惕着，生怕他们拿她出气。 她并没有令人怜香惜玉的容貌，右眼还有些瞎，恐怕被卖往他们口中说的，那名为江户的地方，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因此，她十分恐惧被当成泄愤的工具。 脸上有刀疤的强盗阴狠的瞪着面前的两个武士，他们分别是大朗与二郎，自己只是与他们兄弟临时同行罢了，并没有那么多的羁绊可言。 他很想杀了他们，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对他们兄弟二人做什么，他下意识回头，瞪着身后那个柔弱的少女。 如今正是饥馑之年，京都尚且萧条，远方的村落更不必提，这少女如此枯瘦，毫无女人味，想必也卖不了什么钱。 “我说你们，不要再对我生气了，”他注视着梅子，又看向面前的两兄弟，“能绕过雪山不就可以了吗？咱们手中抢到的银钱也已经足够了，若不是我，你们也得不到那些银钱，咱们既然都想活着回去，不如将那女人吃掉算了。” 风雪卷着那刀疤脸强盗的声音，清晰传入梅子的耳中，梅子浑身一震，她想要尖叫，想要后退，绳子却拖着她，让她寸步难行。 二郎明显有些犹豫，兄长大朗也有几分踌躇，饥馑时期，武士虽大多烧杀抢掠，却并非无恶不作到吃人地步。 梅子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她的手指紧紧的往下勾拽着，拉扯住底下的绳结。 “你们不要再犹豫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冻死！活人的血才是烫热的，这女人这么瘦弱，如果一会儿冻死了血不再热了该怎么办？” “也......也是，”二郎道，“大朗，不如我们就将她吃了吧，再过一会儿，我们都会死的......！” 绳子往前牵拽，梅子的指尖顺着绳结猛地往下一拽，手腕一松，她大脑空白，闷声不吭转过头便往回路跑去！ “啊！” “回来！” “该死的！回来！” 三个强盗的喊骂声吵成一团，梅子不管不顾的往前方跑去。 她看不清，也不知要逃往何方。 天上，无情的雪下的越来越大，她支撑着纤薄的身体渡过雪地之间，自己好像也成为了一片雪花，梅子浑身发烫，往前跑着。 说是跑。 但也和走差不多了，甚至比从前在平地上走路更要慢的多。 “回来——！” 身后的吵骂声持久的追逐着她，梅子紧紧咬着牙，她吃到了怪异的铁锈味，恐怕是她将齿关都咬出了血。 ——山神大人。 身后代表着死亡的喊骂声越来越接近了。 ——我不想死。 梅子的眼中不争气的流出眼泪。 ——山神大人。 ——我从前有将自己采摘的，舍不得吃的桃子供奉给您。 ——求求您，救救我，希望您不要觉得我的请求不识好歹，求求您，求求您！ ——山神大人！ “啊——！” 梅子的喉咙里泛出一声悲鸣，她被从身后追上来的一只手死死的扣住了头，整个人都无力的摔进了雪地里。 “畜生一样的无能女人！不要摆不清自己的身份！” 那刀疤脸的强盗摇摇晃晃的举起了屠刀，他的脸在梅子被泪水晕染的视线里，宛如恶鬼一般。 ——山神大人。 ——求求您。 “能被武士吃掉，是你的荣幸！” 屠刀猛地落下，银亮的刀锋在梅子的眼瞳中一闪而过。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降下。 而是重量与温暖砸到了她的身上。 刀疤脸的强盗因寒冷摔倒在梅子身边，晕死了过去。 梅子躺在雪地中想要爬起身。 却动不了了。 泪水好像化成了冰，她昏昏沉沉，只是觉得温暖。 她听过世的母亲在临死之前说过，死亡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 周身都会感觉很轻盈，很温暖。 ——母亲，是同样的感觉呢。 或许是她整个人都陷入了雪中的缘故。 风雪声在她头顶呼啸而过，像是女人的哭声。 一定是母亲的哭声。 梅子一点点，费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 她想看着，想要看到母亲过来接她，母亲一定会对她笑的。 目之所及，一片苍白的天际，却落出随着寒风飞舞的墨色绸缎。 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绸缎？ 梅子细细的望，才发现，那不是泛着光彩的绸缎布匹，而是人的头发。 一张看不大清的脸探到她的脸前，如冰雪一般的手碰了一下她的脸。 少年的声音染着淡不可闻的笑意，“你快要死了。” “母亲......”梅子眨了一下眼，她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东西了，下意识朝着虚空前方的人影道，“母亲......” 她多想母亲能拥抱住她。 可她的手无法动弹。 不知是否是母亲察觉到了她的期盼，竟真的弯下腰身，将她抱了起来。 梅子拼尽全力的拥抱住母亲，如小时候一般，将自己的脸埋进母亲的肩窝。 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她好像听到母亲说了什么，但没有听清，更加用力的将母亲抱住。 * “哎！真是多谢您救了我们！我和弟妹们如果不是遇到了您，一定会命丧黄泉呢！” “真的多谢您救了我们！” 梅子被属于男人，中气十足的喊声惊醒，猛地弹坐起来，尚且不知情况，便望见一张熟悉的刀疤脸闯入她的视野。 “啊——” 尖叫卡在喉咙中，刀疤脸强盗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凑近梅子的耳畔，阴冷冷的用气声警告她，“从此刻开始，你是一个哑巴，你若敢说一个字，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梅子后背霎时因冷汗浸湿，她牙关发颤的恐惧模样似乎取悦了刀疤脸强盗，强盗得意地冷哼一声，松开了掐着梅子脖子的手。 梅子这才察觉到周围。 这是间木制楼阁，身下铺着干净的榻榻米，她视线被刀疤脸强盗遮挡，望不到前方，但这屋子虽然十分有气势的样子，却并没有燃烧火炉。 才让外面的风雪带着轰隆隆的巨响吹打上屋门时，屋内显得更加寒冷了。 但也比忍受屋外的寒风呼啸要来得强。 ——而且。 梅子拽住身上的被褥。 ——还有被褥暖身。 ——得救了吗？ 刀疤脸强盗威胁过她后，见她怯弱的模样，又笑着弯下腰身走回去了。 “哎呀！我meimei自幼无法说话，也因此怯懦胆小，”刀疤脸比那两位武士更加擅长言谈，熟稔的语气霎时将冷寂的氛围扬起，“我听到她醒就过去照看了一下，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 少年有些熟悉的声音要梅子一愣。 但她又确实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像温暖茶水一般，温柔的少年声音。 梅子警惕的抬起头，隔着灯火望向前方，刀疤脸强盗与那两名武士说完一通感激之言，行大礼对跪坐在蒲团之上的少年下跪。 灯火似流华，少年墨发垂在肩头，他留着黑色的齐肩短发，肤色哪怕是在这样浑浊的黑暗里也显得极为苍白，穿着一身纯白，不加任何装饰的和服，面容比梅子平生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更要美丽。 似乎是察觉到了梅子的视线，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视线。 那双黑黝黝的眼瞳与她相视的刹那，梅子吓了一跳，急忙低下了头。 后知后觉，她心里有些害怕。 这少年，简直像雕刻出的人偶。 她心里愧疚自己怎么这样想救了自己的恩人，可又确实无法做到像那三名强盗一般如此痴迷热情的感激态度。 那少年的神情显得十分心疼她的样子，“她如此瘦弱，还不会说话，真是可怜。” “从小就如此，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怜的了，而且有我们兄弟三人在，meimei也不会受到欺负，”刀疤脸强盗转头对梅子露出威胁般的笑颜，“是吧？惠子。” 惠子。 明显是为了在恩人面前伪装，胡乱编造的名字。 梅子咽了一下口水，沉默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