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天际线

    Summary:“我来见你了,跟我私奔吧。”

    **

    呼啦——

    低啸的风声从窗框金属铁轨与透明材质玻璃中倾轧进逼仄的房间,霎时鼻腔内充斥的辛辣的烟酒气味被冲淡不少,年关熙熙攘攘的各色来客仍在客厅大堂把酒言欢。

    你向窗外转头时,手中悬腕的笔还落在数位板半寸高处,等待下一步勾勒少年非仙非人的飘逸姿态。

    你听到后颈因为震惊而发出僵硬的转动声,胸膛内三寸处迸出不可思议的低叫在说不可能。

    这不可能。

    ——左膝跪在摇摇欲碎的窗框上,腰前随风飘逸出燕雀拖尾弧度的粉底蓝纹裆布,在风中叮叮当当如玉石相铮的三片黄铜虎牌,青焰獠牙的夜叉傩面;那双似喜非怒的潋滟金瞳向你打来,微微勾起的唇没有张开,你却已听到熟稔到灵魂深处的悦耳声线,贴在耳畔暧昧低语:

    ……为什么不可能?

    悬空过久的压感笔脱离僵麻的食指,从虚握的手心直直坠下,笔尖即将扎地时,少年抬手凝风将笔勾去,两指夹住,如接剑刃那般,细细捻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

    少年的面容与电子屏幕中完成一半的仙人渐渐重叠。

    他低眉看着你,轻轻苦笑:“原来见我,便是这般表情?”

    端作原状的手掌仍蜷缩成握笔姿态,你抬眸,对着窗框上的少年,迎风眨了眨眼,喧嚣的晚风便在睫毛下催生出少许难耐的酸涩。

    他也抬起耷在膝盖上的右手,那青绿布料包裹的五指便在你面前如逗猫儿那样摊开,像猛禽特意软化自己的态度来勾引你这只不听话的小猫。

    既不说明来因,也不解释目的地。

    那只摊平的手心就这样随着晚风一同自窗外的方向传来,在你讶异的目光中安静无害地诉说:“与我来,嗯?”

    去哪?

    你想这样问,但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房门,紧闭的门把手纹丝不动,门外各路人马的闹语与千家万户的吵闹一同毫无干系,在这个三次元的世界,今夜,没有任何人见证你即将与他私奔。

    少年身后一望无际的夜空中,星子在眨眼。

    和他一起眨眼。

    其实你的城市已经不太能见到星星了,只是年少时偶然仰望过的夜空在今晚重新回到近在咫尺的眼前,变得格外璀璨夺目。

    世人常说人间百姓,天上百星,他就好像一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奉上虔诚而纯洁的贡品。

    他迎着你的目光平静淡然地伸出手,掌心横搁着你的笔,继而换做双手,似乎下一秒就羽化成翅,但终于没有——只轻轻地、柔柔地捧着那只纤白老旧的压感笔。

    笔头细小的磨损处微微泛黄,如一页老旧的佚失的诗篇。

    疑惑的声音变成越发难以压制的急促呼吸,你咽下梗塞太久的酸涩唾沫,听到上方传来少年鼻哼的“嗯?”

    似在问:

    不随我来么。

    与安静凝视你的少年对视将近三分钟后,你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幻觉有些过于逼真了。

    他如金雕凝然不动立在窗框上,略略收紧的金瞳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紧张到咽口水的你。

    ——与画面的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正在窗框上对你伸出手甲包裹的坚实的大掌。

    你被一下子拽起来,趿拉着拖鞋踉踉跄跄倒向他,踢开的椅腿在身后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噪声。

    在那温热的怀中仰头,略过胸膛雪白的紧身薄衫,甚至瞥到腹前如水波流动的反光银纹,你心中只剩下一句话:

    真的是魈,真的是魈。

    温实有力的大掌,夜明珠般的瞳,身轻如燕的风姿。

    除了你,还有谁能更熟悉他?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在你面前幻化出如此具象的他?

    “你,你怎么,”随手将压力板搁回桌上,差点碰掉桌边的摆放不当的水杯,“怎么在这里?”

    炽热的掌心在腕周逐渐收紧,将你不断打颤的手腕牢牢攥住,似乎怕你凭空飞走。

    他单手托起你的手腕,另一只手贴在你脸颊揉了揉,你感到自己右脸被戳得凹下去一圆,随后在他浅笑的目光中恢复原状——少年收回手,那表情仿佛“原来人类的肌肤是这样柔软的触感”,满是非人的讶异。

    少年直到戳完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面色微红地收手,因不愿放走手心中那点人类少女的体温,故姿态古怪地攥紧拳头,轻轻搁在膝头。

    “与我走。”他抬眸直勾勾的盯着你,答非所问。

    腰后有力的大掌开始收紧,如劲韧的藤,依恋而执拗地缠绕,仿佛得不到回答便会化作双翅将你带出这方狭小的房间,

    你说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什么,但倘若这是一场美梦,那也是一个终将回味无穷的梦。

    未及答话,微颤的指尖已在戳他的脸,软热的实感在指腹下绽开,魈被戳得微微眯眼,像只猫儿强忍饲主的咸猪手,努力不让自己炸毛和跳起来咬你的指尖。

    ——好。

    你正欲开口,身后门房把手“咔”得轻动,你脊背震悚地顿住动作,窗边的少年也微微屏息,与你楞在原处。

    咔,咔,继而声音消失。

    似乎像探寻屋内的女孩是否睡了,但年关事务繁忙,终于没有进来。

    正是此刻,虚握你手背的大掌忽然回捏两下,你转头见到魈微微启唇,做出口型:

    只一晚。

    你点点头,鼻尖被羽毛挠痒似的,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差点把窗框上的他撞下去。

    魈无奈地摸摸你的脑袋,稳住下盘,上半身只后仰一个极小的幅度,继而直立起来将你搂抱在怀中。

    冬夜晚风有些躁动,分明冷得出奇,但吹进鼻腔又烫得呼吸道隐隐发痒,你忍住打喷嚏或者被冻得流鼻涕的冲动,张开黏在一起的上下唇瓣,舔到下嘴唇小片翘起的死皮:“魈。”

    霎时那金眸奕奕起来,得令后瞬间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如在望舒客栈黄金梧桐树叶下向你回眸的那一眼:

    “听召。”

    得到在少女卧房施展仙术的许可,少年手心的压感笔倏地插进腰间小香炉,后腰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你横空拎起。

    上一秒还在腰间缱绻的五指,下一秒变作脚底为你暖身的翅羽。

    方才温温和和的仙人,此刻强势地将你圈在怀中叼走。

    ——他这到底要做什么?!

    脚趾勾不住掉落的脱鞋,一蹬就不知踢飞到了哪去,你在他膝盖上活像一只扑腾的鲤鱼,还是赤着脚上下挣扎那种。

    魈双翅将你裹成个春卷,光裸的脚底缩在他翅羽中,变得暖暖的,阻断都市呼啸的阴风,圆月冷白,映得你腰间与脚底的翠底金边的羽缘染上不灭的银霜。

    不知何时,你已习惯少年过于迅速地展露兽相。

    但他刚把你胡乱扒拉翅膀的小手绕在颈后,目光就触及你赤裸的脚背,双颊和耳廓登时烧得发烫。

    少年咬牙咽下那些旖旎的心思,默念此番是带你放松的,万万不可生出杂念。

    这番架势,是要带你起飞诶。

    你激动地环住他微汗的脖子,不太明白为何他体温陡升,但那将你托举出狭小公寓楼的力道却想实打实地带你飞翔。

    凌空向月前,魈首次严厉告诫道:“若独自一人万万不可行此等危险举措”,你赶紧点头,说嗯嗯仙人,记住了!

    旋即听仙人左肘云袖在空中烈烈作响,浅绛色系带如飞速消逝的小鱼儿在夜空中解开——少年左臂兀的羽化成翅,迎着月光展开巨型青金羽翼,惊得你在窗框上一个没站稳,还没来得及发出家里人清晰可闻的尖叫,便横着倒进急速下坠又专为托举上升的宽阔的脊背。

    “魈。”

    你蜷在他背上,不敢睁眼,在湍急的流风中呼唤他的名字,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唤飞速消散,尾音被寒冷碾得几近消失。

    身下的野兽哑着“嗯”了一声。

    你在侧躺的姿态中睁眼,视线越过他紧绷的后颈,仰头看向金翅大鹏鸟最后的人型:少年耳廓与脸侧反射出一圈淡淡的月白荧光,耳背覆羽迎风翻飞。

    继而细碎的纯金覆羽彻底吞没那只圆圆小小的人耳,攀上少年冷白的双颊。

    仙人彻底化作原型,带你冲进夜空。

    “!”

    心跳声错乱无章,却又那么清晰可闻。

    高空的风声灌入耳后,鸟兽杂乱的羽毛挠进耳蜗,脸部肌肤因冷风而收紧,右侧太阳xue被快速翻飞的鬓发扎痒。

    你吓得顾不上是否抓疼了他,五指紧紧扎进野兽覆羽的脊背,两只掌心都被仙法牢牢附在他背后,免得你掉下去或被甩飞。

    “抓牢。”

    鼻尖传来近在咫尺的鸟类羽毛气味,软软的,热乎的,撞进胸膛,脊梁冷得发麻,后颈满是急速的冬风,却面颊和双手为他的体温熨烫。

    鹏鸟后脊紧绷,仅是背负异世少女在夜空急速穿行,就已消耗仙人不少体力。

    你实在舍不得他分心顾你,便收起小猫探头的心思,乖乖睡在安然无忧的金鹏怀中,享受仙法营造的暖气团庇佑。

    在湍流的呼啸中,耳畔传来野兽胸腔内一声接一声的低喘,下方偶有三两条长长的汽车鸣笛声,被尖锐的风冲散在耳边,又被你们的速度抛之脑后。

    上方无尽遥远的夜空中,漫天星辰在飞速后退,变成一针针细小的银丝;原来都市的夜空并非总是雾霭,只要此刻抬手,就可拨云见月摘星辰,搅动冬夜一江银河。

    “魈,”刚开口就差点被高空泠风呛得咳嗽,堪堪足够问出心底埋藏的疑惑:“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呢?”

    “……”

    “我现在头上没有香喷喷的小花,也不是漂亮的奶金发色——”

    “我认得你。”

    身下仙兽传音入耳:跨越千万个世界。我都认得你。

    你哽了一下,在他脊背上翻了个身,暖融融的触感就像躺在自己家柔软的被窝中。

    厚实的羽翼被你压得差点炸毛,在睫前轻轻翘起一簇来,青金色,尤为亮眼,左右摇晃,为风裹挟得东倒西歪。

    身下疾驰的鹏鸟顿挫片刻,再度传音:

    “找到你,费了不少心思。

    “来得迟了,莫要怪我。”

    在那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中,即便是耳清目明的护法夜叉也寻得眼目酸痛,这一个不是你,那一个有点像,千千万万个旅行者,形形色色面貌各异的人类,最后终于捕捉到千万人潮中微茫的熟悉的呼吸,却先感觉到契约那头的女孩在哭,他立刻顾不得许多,猛然催动仙术撞开你的窗户,将将寻到满是他命定气息的你。

    说着叫你莫怪,猛禽心里却先想起你仰头看他的场景——你哭红了眼眶,像那渌华池里的小炮鲀——他自责地放缓飞行速度,色彩纷然的尾翼在空中留下飞机穿越云层的浅色拖尾。

    金瞳灼灼燃着烈火。

    既懊恼惊扰她一宿好梦,又不舍得对难得寻到的女孩放手。

    你忍不住臆想。

    ……会带你去哪儿呢?

    以金鹏展翅遮天蔽日的体量,前方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仙人很美。

    他曾不慎午睡在渌华池河流上游,淙淙水流绕过他冷白的面庞,流向紫红莲藕与绿荷掩映的梯池;他曾静静伫立在冬季掉光了叶儿的红柿树下,眼瞳中闪出猫儿似的好奇的光;他曾在璃月一处不知名的麦田中仰头,上空无数起飞的白鸽,他的金瞳在其间像两颗流动的黄金。

    想着想着,你勉力睁开惺忪的眼,脸颊埋在巨型鹏鸟后颈处,用力深吸一口,鼻中顿时混杂人类肌肤和鸟类羽毛中的热气。

    少年气息紊乱地呵斥:“别闹。”

    你不死心,趴在他背上再吸一口,甚至挑衅似的拍拍身下的鹏鸟,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魈差点直接把你扔下去。

    “再闹就——”

    “就怎样?”

    “……”

    “就把我扔下去?”

    “…………”

    “降魔大圣,这个世界的人类可是很脆弱的,一点颠簸就会受伤,你难道要谋害契约者呀。”你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得到少年一个无奈的“仙法敲你”。

    嘿嘿,不痛。

    你满意地靠在他怀中,得意洋洋地想,仙人现在两只手都用来压实气流,没法敲脑瓜崩啦。

    银河近在咫尺,都市赤脚可行,踏实的安全感如饱胀的甘泉盈满身心,

    “魈上仙,这算是带我私奔吗?”

    身下飞行的轨迹忽然颠簸了一下,你小小的惊呼出声,少年气息不稳地开口:“抱歉”。

    没关系,你侧身蜷在鹏鸟的背上,睡进那片专为你显露的厚实覆羽,说,魈,如果带着我飞累了,就歇一歇。

    “……”

    身下野兽微眯着眼,感受到脊背上女孩深邃的心思,不便点明,也自知帮不上忙,只轻轻地啼鸣一声,带着嘹亮的音色翻越你常去的那栋百货商城,证明尚有余力。

    你有种直觉,这声音只有你们二人能听见。

    寂静的夜不被疯狂的飞翔打扰。

    于是你如漫步太空似的在鹏鸟背上抬起小腿,又重重搁回去,溅起两三片本就应褪去的残羽。

    野兽并不呵斥,只无奈的回首啄了啄。

    是个温柔的爱抚,像极了禽鸟不敢用力啄人,怕啄出什么好歹来,却又莫名其妙地想碰碰人类女孩。

    “你强抢民女。”你撇嘴嘟囔。

    飞翔中的猛禽不答。

    “……怎么不理我?”

    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魈,”良久,你闭上眼,“今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

    颅顶被鸟喙轻轻点了一下,像一句别睡。

    可是当真开始困了。

    就像走亲访友坐了很久的车,你也会在颠簸的路上昏昏欲睡,车外川流不息的风声与天空旋转的星粒不再引动注意力,反而上下眼皮打架,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在仙人囤满热气的脊背留恋地蹭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这种姿势格外心安,像只天寒地冻后终于找到归宿的小猫。

    你拍拍他的脑门,摸到顺滑的翠羽,贼心不死地戳戳额前那点紫绒,飞行中的鹏鸟被你戳得微微眯眼,转眸恶狠狠地甩来一记眼刀。

    你默默咋舌,缩回不安分的小手,阖眼蜷在他脊背上:“护法夜叉大人,到了喊我。”

    鹏鸟无奈地轻哼,示意知道了。

    猛禽放松紧绷的后颈,将脊背展平为一个更平坦的姿势,女孩果然睡得舒服,缩着脖子蜷得更小,安分不动了。

    人类的体温于他而言有些低,如一团小巧轻柔的丝绸被褥,女孩的脸颊贴在猛禽后脊,微凉的触感令鹏鸟头皮轻轻发麻,但不敢乱动搅碎她一宿好梦。

    “唉,”罢了,睡吧。

    鹏鸟蓦然回想起女孩从须弥回来后,向足不出璃月的仙人科普什么是“海市蜃楼”:

    那是无法企及的,却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幻影。

    ——就像此刻城市的天际线在夜色中是一片荧光点点。

    她的世界很繁荣,魈想,但她在落泪,所以这繁荣于他无用。

    她受了委屈,而他应运而生。

    他冲破虚假之天,来到她的世界,在万千人类中寻到当初那个给他戴上圣遗物的旅行者,那个摩拉窘迫却坚持给他一杆长柄武器的小小人类女孩。

    ……彼时见面的第一想法是,人类的脸颊圆圆的,应该很软,以前从未触碰过……原来从前见他变团雀你就想摸,也是这种心理。

    但心头悦动的心跳,好像不仅仅因为兽类频繁的搏动。

    金翅鹏王展翅可及千里,但顾及仙法障目终究有极限,将原身控制在一个能遮掩的广度。

    ——远远看去,那一身沾染月光的飞羽中飘出人类女孩随风飘扬的发,片片青金在风中左右攲斜,一缕乌黑的细小的发束戗了毛似的指向挂满星子的夜,如色彩绚烂的麦田中一杆细小的旗帜,更像是无比巨大的航船与他历经千辛万苦寻到的小小舵手,一同飞越城市蜃景的天际线。

    【后记】

    ……咦,魈,我们到了吗?

    眼球酸胀微疼,睁开泡肿的眼皮,上方明晃晃的灯照出天花板与近在咫尺的稀疏的睫尖儿,你催动喉咙想发出个声响,听到两声孱弱的咳嗽,来自你的胸腔。

    “魈?”

    侧身起床,肩上的被褥随之掉落,压力板在小桌上白得瞩目,踢开的椅子还停留在桌前三尺外,寂静的空气在眼前一点点膨胀,带来空旷的微弱的耳鸣,一声,两声,旋即手机闹铃报时。

    你按掉闹钟,窗户是关着的。

    厚重的窗帘悄悄耷在窗台,一切沉入方醒的朦胧的意识中,真实感如沉入水面的叶儿打个旋便没了踪影,浑噩的视线一一扫过熟悉又陌生的卧室。

    你下床收拾卧房,把水杯推离桌面边缘,椅子归回原处,压力板拔掉传输线,……咦,压感笔……笔呢?

    赤脚踩过寒凉的地面,女孩半跪在地寻找无果。

    压感笔不见了。

    ……奇怪,是被人拿走了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