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夜

    临川有停灵三天再下葬的传统。

    石缘林的死对令真影响并不大，她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来。还是一如往常，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除了处理家里和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外，还要细细料理好丧仪期间开支和人情往来。

    起灵的头天夜里。门房里的炉子上坐着一壶热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壶嘴里喷出连绵的白雾。老仆人抄着手坐在凳子上，困意让他身体蜷缩成虾子的模样。昏黄的烛火像是黄豆在烛心上跳动。

    一辆马车穿破黑暗驶来，停在石府门口。老仆人被马蹄声骤然惊醒，他急忙点燃手里的灯笼走出房间。

    “夫人您回来了。”他站在台阶上，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对方。令真从马车上下来，对她笑道，“是，今天铺子里的事多，就晚回来一会。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老仆人冲她点了点头，合上大门便转身回门房去了。

    令真提着灯笼沿路返回。平日里走过无数遍的路，到了晚上就变得愈发可怖。此时府里的灯光尽灭，只有灵堂里长明灯如鬼火般明灭不定。绕过正厅，需得穿过一条廊子才能到卧房。踏入廊子，黑暗像是浓墨包裹在周围，令真握住手中的灯笼缓缓前行。

    枯败的草木像是潜伏在暗夜里的鬼魅，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拆骨入腹。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没有星子，只有冷月如霜。在幽寒的冬夜连月都像是冰做的。

    这条路她独自走了很多年，每次都是一个人一盏灯。从开始的迷茫无措，到如今心下的异常平静。

    突然，一盏点了灯火的房间跃入她的眼中，房间外的地面都被照得那样亮堂---那是大少爷韫玉的房间。令真像一只蛾子被灯火蛊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在做什么呢？还是仍为父亲地死亡而伤心吗？隔了数年，他可曾想起自己？纷乱的思绪涌入她的脑海，便站在门前一步也挪动不了了。

    一阵风吹过，熄灭了灯笼。

    令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继母夜半站在继子门前，若是传出去不知要引起多大的笑话。令真叹了口气，转身欲走之时，身后的门却打开了。

    “......这么晚才回来？”他迟疑着开口。韫玉仍是穿着回来的衣服。此时正站在门口，瞧着令真。他要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俯视的视角让令真感觉全部的心思都要被他看穿。

    “嗯。”她盯着手里的熄灭的灯笼，蜡烛冒起白烟，“见你房里灯亮着，来看看。”她仰头看他，他眼下泛着青紫，神思倦怠。

    这些天里，韫玉一时难以接受父亲的离世，整个人的精神很差。令真并不常见他，白天多半是待在铺子里。听卫嫂子说，大少爷除了几日前见了一次儿时的朋友，便是闷在家里，连饭也吃不下几口。

    石缘林真的配被这样怀念吗？他值得让人这般伤心吗？

    令真也不知道。

    她的视线又悄悄移到韫玉的手上---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鼓起的青筋从手背延申到小臂……

    韫玉又道：“几日前回家，我心中悲恸。当时又有那么多人在场，也不方便问你一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令真苦笑一声，   “还好。”韫玉许是无心一句，就轻易击溃苦苦构筑起来的心防。这让她不禁红了眼眶。她连忙低下头去，想要将眼泪隐藏在黑暗里。

    这些年的苦楚怎么可能是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呢？深夜里痛哭流涕的日子，总是不能让别人轻易知晓的。她必须维持作为石家夫人基本的尊严和体面——这是石缘林给她立下的规矩之一。

    他身形顿了顿，袖管颤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吞了下去，半晌才道   ：“莫要太辛苦了。”盯着令真被冻得通红的手，轻咳一声又移开视线，“天寒地冻，您也要注意保暖才是。”

    她点了点头，“天冷，进去吧。我这就回了。”令真咬着嘴狠狠压抑哭腔，哭腔还是随最后一个字还是从口中溜出来。说完这句话，她不顾窘态，便匆匆离去，留下韫玉一个人在原地看着她狼狈逃走的单薄背影。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是他第二次看她的背影——她的总是孤独的。少年时的爱意如荒原野草肆意生长，他曾举炬燃尽，但春风吹又生，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不曾消减。

    喜欢是长久之事，并非一朝一夕便可说尽。他唾弃自己曾经的怯懦——在外地经商并非单纯是父亲的命令还存了自己的私心在里面。父亲的死亡，他被迫重归故里。

    四时更迭，流转于风雨阴晴之间，世间自然。他喜欢她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