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塜岩

    1.

    混沌时代的魔物，是以争斗为生之本能的，体积越大往往压制力越强。巫衍冥有幸见证过劫由以未经遮掩的强大体格震慑巨兽的场景，着实心惊胆战。

    那种感觉许久没出现了。

    自四极秩序建立，大部分蛮斗被理智和调和制止，就连东西两君平日都以正常体态示人。可是这次，巫衍冥目不睹物的这次，光是听见天穹间传来石头碰撞的巨响，那种冷汗遍体的感受就骤然回归。

    他将耳朵转向渊?的方向，正如桑楮将眼睛转向她，渊?则观察着面前不断增高的石山，一声不吭。

    她如此淡定，好像对方再大再壮也只是封臣，她在原地等着，等待遮天蔽日的首级弯下，向她礼拜。

    一条裂缝从高山之巅向下蔓延，碎石和沙土激起滔天恶浪。巫衍冥的结界已经立高十丈，阻住巨浪拍岸，也引来人类王国警惕和围观。

    他以巫师之名高呼人群退散，可那些人去了没一会儿，又拿着火把呼朋引伴地回来，在岸边垒起螳臂当车的堤坝，摆出与巫衍冥共同对敌的架势，这让他又气又欣慰。

    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洪水总有一日冲破堤坝，届时岸上的生灵……在巫衍冥焦急等待渊?下达指令时，塌方的山陵深处传出一声悠长的呼唤。

    “渊?……”

    巫衍冥一凛，那声音又闷闷地传来：“两万多年，别来无恙否？”

    渊?只问：“劫由在哪？”

    低沉的笑愈发洪亮，无数碎石从他身上抖落，他一边阴恻恻地怪笑一边道：“我以为你至少还是牵挂我的，怎么久别重逢，开口就问那只畜牲？劫由在哪……劫由在哪？它将我扔下冥狱之时，你可曾问过他，塜岩在哪吗？”

    渊?面不改色道：“我问他做什么？当初是我让他去封印你的。”

    她的回答好似拱火，果然，巨石包裹下的最后一丝柔软也被冒犯了。

    “对啊，是你让他来的，叛徒并非劫由一个，还有你啊……渊?，我自认对你忠心耿耿，任三官之首为你平定天下，最终却要承受断臂之痛，跌下冥狱受尽业火！你好狠毒的心啊！”

    他说着，抬起石臂，将一块硕大的岩石向三人掷来。闪躲不难，可她们背后是岸上的生灵，桑楮迅速展开叶盾阻挡，再以树藤缠住放置岸边。随后又是一块迎面飞来——他已经能应对自如了。

    他把敌人想得太过强大，对方不过是会扔石头的大猴子，和南地密林中没什么两样。游刃有余地接下三块巨石后，桑楮突然察觉不对。叶盾竟然染上了黑斑，原本挺立的叶脉也蔫蔫地失去水分。

    邪气侵蚀？他立即运功将邪气逼出体外，巫衍冥也往他身上贴了一道朱砂符。黑斑不再蔓延，他感激地向巫衍冥投去视线。

    “长了那么高，还没露出脚，”渊?突然道，“因为脚还在冥狱中钉着呢。看来封印只打通了一半，困着他的锁链，非劫由无法解开。”

    “所以西君无恙？！”桑楮振奋不已。

    “或许只是没死透吧。”渊?一盆冷水又浇了下来。

    ——

    2.

    “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打开冥海之底的？”渊?一边打量塜岩，一边说道，“你用邪气侵染熟睡的守门沧龟，趁沧龟族救助同胞时将它们逐个击破，变成你的附庸，帮你撞开封印？

    “海龙族也是你纵使沧龟驱赶的吧，因此二者结成死仇……哦，当沧龟族堕魔后，又被你吞噬吸纳，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岩石缝隙中探出沧龟密密麻麻的嘴巴，看得人反胃。至于巫衍冥为何一直没探出邪气，大概它们封闭在沧龟甲内，又被海水密合。

    塜岩冷笑道：“若非我只剩独臂，一定会为你的智慧鼓掌。渊?，我得感谢你，沦落冥海之底，才让我痛定思痛。从前执着于向你乞求力量，如今我知道，除了自己都不可信。”

    渊?淡淡道：“恭喜。但在劫由彻底打开封印前，你只能做狱王，在这冥海独霸一方了。”

    “不劳这畜牲动手，”塜岩道，“我可以慢慢吸收掉他，就像对沧龟一样。目前我最看中的是他的右臂，当初他咬断了我的右臂，如今该还给我了。”

    他的石头身体俯下，将脑袋探到渊?面前，无数山石沙尘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将海面激作雾气一片。

    塜岩的脸凑近后，桑楮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深邃的眼窝和紧皱的眉头满载压抑和愤怒，但他在笑，笑得毛骨悚然。

    “我也很想当着你的面，把那只畜生宰了，然后细细欣赏你的表情，”塜岩道，“会和下令杀我时一样吗？会后悔把自己的力量全给了他吗？”

    “我们谈一谈吧，塜岩。”渊?竟然开口求和，这让桑楮万分意外。

    这两人注视彼此，对峙许久，塜岩最终满意地缩回了头。山躯靠近海面的某处震天作响，从中裂开一道纵向缝隙，黑黢洞口渐渐扩大，在烟尘之中，渊?认出中间那个跪着的人影。

    “劫由！”

    渊?没商量哪怕一个字，就起身朝着那里飞驰而去。

    “神女小心！”桑楮想跟在身后，却被塜岩用盖天的碎石飞弹阻挡，巫衍冥张开结界帮他防守，两人被迫停在原地，只听见塜岩冷冰冰的话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我们三个的仇怨，还没轮到你们。”他道，“若要跟来，海浪可就不是这么低了。”

    桑楮焦急地看向前方，渊?已经来到囚禁劫由的洞口，和他一起化作淹没于灰霾中的黑点。桑楮还想跟去，可巫衍冥拉住了他。

    “神女不会做无把握之举，更何况劫由在那。”巫衍冥声音还带着微颤，“你听见神女刚刚的话了吗？她想和塜岩谈谈条件。”

    是的，她那么镇定，一定胸有成竹。桑楮恢复了理智，回头看向岸边的人类。

    渊?有她的使命，神兽也有自己的。

    “我们在周围加强警戒，平息海水，净化被邪气侵染的沧龟，”巫衍冥道，“随时等待接应神女和劫由。”

    ——

    3.

    愈发靠近塜岩的腹腔，浑浊而恶臭的气味就愈发弥漫，但渊?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劫由还活着，虽然身上伤痕累累。

    那道石隙在她入内的一刻轰然闭合，渊?手心凝聚了火种，快步走到劫由身边。

    他伤得很重，左臂拧成奇怪的角度，一道伤口从脸部延伸到胸口，其余小伤也深可见骨。

    流了这么多血，若受伤的不是劫由而是别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神女……”劫由认出了渊?，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衣角，“塜岩找到了昧汲的残躯，吞噬了他的力量，cao纵海水污染沧龟打破冥狱，我……”

    渊?安抚地抱着他：“有我在，别担心。你先省些力气，我来为你疗伤。”

    体内还留有一些桑楮的供奉，渊?将它们化作恢复之力施于劫由，对于重伤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却能让他好受很多。劫由仍旧小声道：“他即使吞噬我，只要你不屈服，他也解不开封印，只是那样会让他更加棘手……神女，我把力量还给你吧。”

    “说什么傻话？”渊?道，“我又不会吞噬，你怎么还我力量？你现在的状态还能涵泄吗？”

    劫由闭上了嘴。恢复之力转瞬就用光了，劫由的断骨接续上了，伤口仍旧疼痛难忍。这让渊?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劫由还小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找她。

    摒弃杂念，渊?将劫由的头抱在怀中，褪去衣服露出一侧的rufang。劫由仿佛受了感召，目光迷离，姿态放松，将鼻尖凑近乳首，张口吸吮。冷眼旁观良久的塜岩终于忍不住了，于幽暗处幻出身形。

    “就是这样，渊?。”火光映着他半张面孔，让深邃的五官古怪阴森，“我可以放了你们两个，前提是……你用乳汁为我疗伤。”

    他的本体只有不到一半还维持人形——上半身右侧躯干之外贴着根异常壮硕的青臂，渊?认出那是昧汲的肢体。下半身没有腿，而是由石头包裹着锁链，一路延伸至冥海之底。

    “这只新臂太不听话了，好像昧汲的残魂还在与我抗争，”塜岩道，“我也可以不要劫由的手，只要你帮我与昧汲磨合。”

    怀中的劫由微微蜷缩着，犹如当初那只幼兽，随着塜岩低头凑近渊?的胸口，忽然身体紧绷，睁开虎目怒视着他，被塜岩猛甩了一个巴掌。

    “还护主呢？”塜岩道，“我当初就该一刀宰了你，养不熟的小畜生！”

    毫无反击之力的劫由被他打到一旁，塜岩则张口含住方才被劫由吸吮过的rutou，可那里干涸着，怎么吸都没有乳汁。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渊?，对方则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只是安慰，塜岩。”她道，“劫由需要我，而不是我的力量，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他少时争宠的小把戏。我早就失去了生化之力，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

    塜岩的神色一愣，紧接着双齿紧啮，用力咬下，引得渊?痛呼一声将他推开。塜岩踉跄两步，竟然扑回，将她的脖子扼住。

    “你养他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厌倦了我，恨不得除我而后快，是不是！”

    一旁的劫由突然大吼一声，变了兽体冲撞过来，张口狠狠咬在那条青臂之上。然而他已没了力气，下一秒就恢复人形，被塜岩暴力甩开。这下反击并非完全无用，受伤的青臂不受控制地狂扭，似乎萌生了自己的意识，剧烈挣扎反抗。

    塜岩一边哀嚎一边压制青臂，幻影从两人面前逐渐消失，劫由则身覆粘稠的鲜血，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