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剖白

    与衡阳宗掌门告别后，叶冰裳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客居的房间里。

    澹台烬依旧安静地沉睡着。

    一缕月光透了进来，将落在枕头的那颗玉石照亮。那是澹台烬之前用来充作眼睛的石头。叶冰裳拾起了它，握在手心。

    她在床边坐下，注视着澹台烬平和的眉眼。

    炼化了稷泽留下来的破光阵，又有稷泽的眼睛，叶冰裳已经拥有稷泽所有的能力，不过神力还是太少。她所看到的过去和未来就像护心鳞曾经让她看见的画面一样，除了近在咫尺的过去和未来是清晰的，稍微远一点的，便是大概的影像。

    但这一些模糊的影像足以传达完整的讯息。

    譬如说……

    叶冰裳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澹台烬的胸口，缓慢地向下移动。

    忽然，澹台烬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他注视着她，不悲不喜地问道：“你在找什么？”

    “邪骨吗？”

    叶冰裳脸上没有半点惊慌，道：“为何这样说？”

    澹台烬回忆起往事，带着淡淡的厌恶说道：“黎苏苏顶替了叶夕雾后，也来触碰过我的身体，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叶冰裳忽然笑了：“这是你自找的，你借与她成亲脱身，自然就给了她触碰你的机会。”

    见她笑自己，澹台烬对自己做下的事更是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现在想来，有夷月族和鸟兽相助，他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脱身，只是那时候因为看见叶夕雾给叶冰裳下药，便想要以叶夕雾的毒计来报复叶夕雾。他不在意凡人伦理纲常，更不在乎婚约束缚，还想着跟叶夕雾成亲了便能到叶府去……

    可……澹台烬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原本澹台烬是想要用邪骨诈一诈叶冰裳，哪曾想叶冰裳抛出的话比邪骨还诡异。

    叶冰裳说道：“我现在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是不是黎苏苏告诉你的？”澹台烬想起那个女人就觉得心烦，他坐起身来，握住了叶冰裳的双手，“那个女人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对我死缠烂打也只是因为她有她的目的，你不要相信她……”

    “我知道。”叶冰裳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说过，我现在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澹台烬仍是疑惑。

    叶冰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澹台烬，我快要成神了。”

    “那有什么关系……”澹台烬有些茫然。

    无论是他还是冥夜，都乐于看到、甚至十分期待叶冰裳成神，可是为什么……叶冰裳的眼眸里藏着一抹悲伤。

    “关于邪骨，你知道多少？”叶冰裳转而问道。

    澹台烬道：“我也只是猜测……邪骨，在我身上，对吗？”

    叶冰裳颔首：“是的。”

    澹台烬心中有数，那么那个每次在他濒死时说话的人，约莫就是魔神了。原来魔神一直等着自己将一切献祭给他。

    “魔神将会凭借我复生，黎苏苏大概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她一直想要接近我，从我的身上取出邪骨。”澹台烬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猜测，“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试图让我相信她爱我，但我想，这应该是她认为自己能够获得邪骨的方法。”

    “黎苏苏到底谁？”澹台烬问道：“她是不是初凰和谛冕的女儿？”

    澹台烬的猜测大差不离，叶冰裳垂下眼眸：“是。”

    “万年前的桑酒与冥夜、天欢之间发生的事情，让黎苏苏有机会转世，但她修行并不顺利，因为她有一缕魂魄……”叶冰裳轻声诉说，“一缕恶魂，无论如何都无法渡劫成功。”

    “那便是叶夕雾。”

    澹台烬眯了眯眼睛：“怎么说来，叶夕雾与黎苏苏是一人了，可为何黎苏苏会出现在叶夕雾的身体里？”

    叶冰裳道：“为了你身上的邪骨。”

    “叶夕雾这一缕恶魂无法渡劫，黎苏苏魂魄不全，也无法修行进阶，甚至成神。如此，只要让黎苏苏进入叶夕雾的身体，融合恶魂，并渡过劫难，她便能顺利突破。”

    澹台烬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劫难，就是我们。”

    听他这样表述，叶冰裳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才说道：“是我们残破的命格和气运。”

    “天道运行自有规律，它不在乎是谁最后成神，只在乎是否有足够的命格和气运成神，所以谛冕和初凰才会在桑酒的事情上成功。但他们并没有想到，冥夜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他让你我都有机会再转世。”

    叶冰裳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两人之间画出一片小小的星辰之海，两颗光点般的星星从她的指尖滑落，掉进了星辰之海中。

    “哪怕我们转世后如泥牛入海，也会因为因果相缠，注定成为黎苏苏的劫。”

    澹台烬看着那两颗星星消失之处，说道：“因此，谛冕会利用稷泽的神通，让黎苏苏来收回自己的这一缕恶魂，同时也需要离间你我，拿到邪骨，获得足够的气运以渡劫。”

    叶冰裳轻轻点头：“不过她从未成功过。”

    她这句话说得很微妙，就像她知道黎苏苏尝试过许多次一样。

    又想到了自己完好了的那只眼睛，澹台烬终于明白，叶冰裳方才说“自己要成神了”是这个意思，她有了超出一般仙人的神通了。

    可澹台烬并没有多问，只说道：“她不可能成功，除非，她面对的不是我。”

    叶冰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看着澹台烬的眉眼被灵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说道：“嗯，我知道。”

    “邪骨在你的身上，魔神的元神也在你的身上。”叶冰裳与他十指相扣，“无论黎苏苏是销毁了邪骨，还是拯救你，都是大功德，所以，你对她来说很重要。”

    叶冰裳的话让澹台烬明白了魔神到底想要做什么。

    即便魔神对澹台烬说了许多打压或者逼迫的话语，澹台烬从来都是不以为意、嗤之以鼻，但这不代表他就乐意被人控制、被人安排。

    在他看来，魔神的目的其一是，他反抗魔神，将魔神杀了；其二则是，魔神吞噬了他，从此掌控这个世界——譬如说，实现魔神一直想要实现的同悲道。这两个目的看起来有胜负、有生死之别，但实际上对魔神来说，都一样。

    “初魔也是如此。”澹台烬说道，“谛冕、黎苏苏都只是初魔计划中的棋子。”

    “黎苏苏对我是否是真心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在生出情丝后不断地陷于相信他人、然后被背叛，因此，让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人靠近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我真的相信了黎苏苏的情感，对初魔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坏处，因为最后我能做到的也不过是玉石俱焚，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杀了初魔。”

    “无论永恒的死亡，还是永恒的自由，都是初魔想要的。”澹台烬轻蔑地笑了笑，“我决不会让他如意。”

    “不要胡思乱想。”叶冰裳按住了他勾起的嘴角，“无论是毁了邪骨，还是杀了初魔，一切都是暂时的徒劳。魔神是三界罪怨痛苦所化，即便你成神成魔，自愿杀身成仁，可只要三界无宁日，新的魔神依旧会降生。”

    “你的殉道只会如了初魔的意。”

    澹台烬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温暖的掌心，他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

    “我愿意为你献上我的所有。”

    叶冰裳却说：“我不愿意。”

    “澹台烬，这种方式并不能让我感动，我也不认为为我而死就是……”叶冰裳停顿了一下，“爱的证明。”

    “牺牲让人感动，却不会让我感动。”

    叶冰裳手指微微蜷缩，抚着他冰凉的脸庞，说道：“你我都明白，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

    “而且，症结并不在此。”

    “苍生苦难不止，魔神便会代代而生，魔神是苦难的化身，也是苦难的承受者，如果这个世界只靠让魔神自尽的方式延续，那么只能说明是这个世界错了。”

    “这么下去，早晚，这个世界会成为一片荒芜。”

    澹台烬明白她的话，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忽而又笑了。

    “做坏人，比做好人容易得多。”

    叶冰裳问：“嗯？”

    “若是做坏人，就不需要管世界以后如何荒芜，骗到一时安宁或者一时痛快便好。”澹台烬解释道：“就像做皇帝，若是做个暴君，哪管百姓遭难、洪水滔天，只需任凭心意，痛快又自由。可若是要做个好皇帝，即便以我现有的能力无法应对荒渊的劫难，却还是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试图少一些痛苦、少一些伤亡。”

    叶冰裳深深地凝视着澹台烬，唇瓣带笑：“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只要你坚定地与你的子民站在一起，不要放弃，一切都会好转。”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澹台烬轻笑着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有信心。因为他早已感受到承担他人性命的沉重，那如履薄冰一般的沉重，让他夜晚不得安眠。

    他更是学会了害怕和恐慌。

    害怕自己的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害怕她也因此失去性命——澹台烬明白，现在的她所承担的比他还要多。

    所以，如果真的到那一日，即便是饮鸩止渴，他也会先她一步……

    要么杀了自己和初魔，要么带着初魔的元神和邪骨一起自我封印。

    “等荒渊的事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叶冰裳依靠在他的怀中，之前淡然而悲悯的神情消失，她仿佛又回到了作为叶家大小姐的时候，温柔又娴静，“嘉卉和我的师父、师娘，都住在那儿。”

    “好。”澹台烬抚着她瘦削的肩头，内心渐渐平和下来。

    叶冰裳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继续说道：“我们在那儿住一段时间……”她的手绕道澹台烬的身侧，解开了衣带。

    在她成神之前，他们还有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