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柿子糖（剧情篇）

    1.

    第一次见到李铖的时候，叶霜星八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李铖跟着父亲来藏剑山庄，大人们聚在一起商讨新的武器交易事宜，李铖被允许可以在山庄里自己转一转，但不要跑太远。少年老成的“小李将军”于是背着比自己都高的枪，在允许进入的院落中四下里看看风景。

    然后就被树上掉下来的叶霜星当头砸倒，两人摔的晕晕乎乎，远远看去一金一红两个团子短手短脚挤在一起，倒也可爱的紧。李铖从地上爬起来，拉叶霜星站好，抬头看了看叶霜星空降的来处——一棵五人合抱粗大树的树冠。

    “你这身衣裳，天策府来的吧。”叶霜星丝毫不为把客人砸到地上这件事愧疚，拍拍屁股上的土又随手揪一根草叶叼在嘴里，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纨绔气息，很是哥俩好的一搂李铖肩膀，一边从荷包里掏东西一边小声：“嘘——不要告诉我家长辈们，不然他们又要罚我站墙角了。”说着小拳头在李铖面前一展，露出一颗透亮的柿子糖。

    李铖心知能出现在藏剑山庄内院，这孩子定然身份不俗，又觉得自己长他几岁，不好与他计较什么，欣然接了那颗糖，笑着道：“既吃了你的糖，自被你糊住了嘴的，我不告诉别人你爬树了，还从树上掉下来了。”

    小孩子遇到喜欢的玩伴总是无所顾忌的，直到大人们谈完公事安排上桌吃饭，才看见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回来，一个背着比自己高的剑，一个背着比自己长的枪，脸上是愉悦的一本正经，在长辈们看来倒很是可爱。

    李铖的父亲李江心近几年升迁连连，负责对外交接事务，常来藏剑山庄，与叶璜很是熟络，两人见此场景纷纷失笑，李江心便玩笑道：“我看你这儿子长得也是可爱出众，想来日后武学也不会差，不如送与我做个儿媳，我们也好成就儿女亲家。”叶璜听他这样说，心中生趣，倒当真思考起来，却听李铖严肃道：“父亲，我与霜星今日初次见面，只是好友，怎可如此玩笑，何况我们皆是男子，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岂不影响霜星声誉？”

    叶璜被这小孩过分成熟的言语呆了一呆，猝然笑了出声，隔桌拍拍李江心肩头，很是感慨：“李兄，想不到你这般不正经的人，竟还有个这般一本正经的儿子，真是难得，看来嫂夫人教子有方啊。”

    李铖与叶霜星净了手上桌吃饭，席间两人心性更是暴露无疑。叶霜星挑嘴又任性，只管夹自己喜欢的吃；李铖则每样都吃一些，还要给自己只顾着喝酒的父亲夹菜，认真又忙碌。叶璜看在眼里，心下叹息着若李铖是个女孩子，他是真的想给叶霜星娶进家门来做个媳妇。

    暮色四合李江心父子从藏剑山庄离开时，叶霜星跟在后面，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只是眼里写满了不舍，眼眶子都红了一圈。

    2.

    李江心夫妇出事的时候李铖不在身边，叶璜也是后来得了信才知道，李江心夫妻俩带着天策令往边关千里传信，在半途被人截杀，一队人马十余人无一生还。因着边关寒冷才没有带李铖，倒是教小孩躲过一劫。

    叶璜骤然得了消息，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倒是叶霜星提醒一句他才想起来好友的儿子尚且在世，急匆匆带着叶霜星递了拜帖给天策府，前去李江心的灵堂。

    此时距离李铖第一次见到叶霜星已经过去两年，当时十岁的小孩如今也才十二岁，但叶璜满含悲色跨进灵堂，一眼看到了在灵前跪的板正的李铖。只是短短两年，曾经瘦削的肩膀如今看来已经宽厚许多。但叶璜看在眼里仍旧心酸：“还只是个孩子啊……”

    灵堂中尚有些许李江心的同僚，或满面痛色，或强忍悲声，此时一见叶璜来访，纷纷见了礼，很是默契的一同离去，将灵堂让给叶璜。

    叶璜给李江心上了三炷香，李铖仍旧跪着，向叶璜磕了三个头还礼，少年生的单薄，此时头顶孝条，便更显出几分憔悴来，一双眼倒是亮的，但也只剩仅有的一点光了。叶霜星也已不复两年前那般没心没肺，他握着李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直直盯着李铖的眼睛，焦急之色现于眼底。

    李铖看懂了他的意思，拍拍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站起来与叶璜说话。叶璜的想法很简单，如今好友离世，李铖年幼失怙，他想把李铖接到自己府中与叶霜星一同教养。但李铖听罢只是摇了摇头：“府中也来人问过我的意见，父母的抚恤算上府中的贴补，够给我安置一座宅院，另由朝廷出钱请先生教我功课，但我拒绝了。”叶璜听出他言外之意，顿觉虽在意料之外，但也的确是李江心的儿子能做出的决定，少年腰背挺成一杆枪的笔直，言辞铿锵字字掷地有声，“李江心的儿子，活着该在战场上驰骋，死也该是马革裹尸，断没有躲在市井间汲汲度日的道理。”

    3.

    回程时叶霜星依旧很是焦躁，对于自己父亲没有继续劝说李铖和他回山庄这件事十分不理解。叶璜看看自己没出息的儿子，心情沉重解释道：“狼终究是要回归属于自己的山林，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都不能成为将狼困在铁笼中的理由。”叶霜星听懂了这番话，只是仍旧心有不甘，“可是”了半天也没有可是出个结果，最后只能郁郁闭上嘴。叶璜知他心中担忧，又安抚道：“父亲会托人多做看顾，你也不必过分忧虑。”

    小孩把脸埋进叶璜前襟，闷闷的“嗯”了一声权作回答，再也无话。

    虽李铖自己表达了要接替父亲的想法，但天策府怜他年幼，前几年只安排一些安全的事务给他去做，其间也有叶璜打过招呼的缘故，很一部分事情都是与藏剑山庄接洽，倒令李铖与叶霜星的走动愈发多了起来。每每李铖得了假，叶霜星便要带他去茶楼听戏、去郊外踏春、甚而还有一次叶霜星玩兴起了，想要带李铖去花楼喝酒，被正直的李铖从门口拖了回来。

    叶霜星十三岁这年的立春，李铖应了假期陪他去城郊游湖，少年的身量抽条似的疯长，两人都已不是当初圆圆矮矮的小团子模样，叶霜星懒散躺在船舱里，脑袋枕着李铖大腿，舒服的直哼哼，突然想起什么又皱起了眉头。

    “近来我父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不求我有出息，等再过两年给我说一门好亲事娶个妻子回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有些不耐烦，把眼睛撑开一条缝觑了觑李铖已经线条分明的下巴，换了语气续道：“他在说什么疯话，少爷我这般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男子，谁人配得上啊，还不如把你娶回家得了。”说着说着就红了耳尖。

    李铖靠着船壁，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实际上他在听到“等再过两年给我说一门好亲事娶个妻子回家”这句话时，心头猛的一跳，后面叶霜星说了什么，他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好半天终于缓过神来，一手抚着叶霜星额头道：“又在说胡话，男子娶妻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莫非你要孤独一生不成？”叶霜星听得此言，便也不再多话，又合上眼假装睡着了。

    李铖见叶霜星睡去，也不再言语，只是摩挲着颈间一个小葫芦挂坠出神，眉宇间满是落寞。随后他眯着眼，做下了关于未来的决定。

    4.

    这一年的夏天，李铖十五岁生辰当天，叶晨星定下京城最好的食肆，两人对坐而饮，间或讲一些好友之间打趣的话，说一说各自在外的见闻。有趣事佐酒，不消几时，便都添了几分醉意。

    “你那时，哈哈，惊了马，一屁股栽到地上，”叶霜星一张脸醉的飞霞落红，说起年少糗事笑的打嗝，笑着笑着自己软倒在了坐席上，一双眼早已是水雾迷蒙不见半分清醒。李铖凑过去看他，两人便在这样的时机里越靠越近，最后情不自禁的吻在了一起。

    李铖心跳如擂战鼓，慢慢闭上了眼睛，却在心里唾弃自己道：“我在做什么？他拿我当挚友兄弟，我却趁他喝醉酒对他做这种事？”心里无比嫌弃自己此时作为，却又舍不得从那柔软温热的双唇上离开，一时间很是分裂。

    而李铖闭上眼看不到的是，叶霜星却慢慢睁开了眼，盯着那张英武的脸。叶霜星觉得自己趁李铖醉酒行此不轨之事非君子所为，可他一朝得偿所愿，心中欢喜不已，实在不想就这样分开只好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一边继续当个小人。

    最后谁也没有尴尬的首先分开，酒意一再蒸腾，他们终于真正的醉倒，各自滚的到处都是。

    生辰过后，李铖自请前往边关，师长们徒劳的劝了一劝，到底没能劝住，很是惆怅的看着他跨马而去，赶往战事正紧的边关。

    叶霜星与叶璜得到消息的时间更晚一些，等到叶霜星匆匆闯进李铖的屋子，迎接他的只有收拾的干净的家具，连床板都是光溜的。

    这一日叶霜星回家时，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整个人十分阴郁。

    5.

    边关不断传来各种消息，今日我军大捷，明日敌军偷袭。桩桩件件都在第一时间传回叶霜星面前。小藏剑所求不多，只要李铖安全便好。偶尔也会有李铖的家信送回来，往往都是战场或军营里所遇之事，偶尔会提及某个师妹如何如何，叶霜星便在字里行间品出一丝丝自己心头的酸来。

    这样也很好。叶霜星想着，李铖终归是要娶妻生子成家的，他的这些心思不必让李铖知道徒添困扰，或许如若李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会震惊，会嫌恶，甚而与他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李铖父母皆已不在人世，营中兄弟每每写家信寄回，李铖只好写一封信送去叶霜星那里，讲讲自己这里发生的事，偶尔觉得哪个师妹不错，便提上两嘴，想着或许叶霜星哪一日开窍看上了也不一定。

    叶霜星乃是家中独子，叶璜家业不算很大但也不小，总有一天叶霜星是要接手这些的，成家立业乃是男儿本责。李铖这样想着，便更觉得不应让叶霜星知道自己隐秘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这样的感情对叶霜星的人生毫无助益，反而会成为他未来的困扰，还是应该埋在心底，盖棺填实。

    6.

    战事漫长而拖沓，李铖前往边关眨眼间便是三年，三年间叶霜星曾提过想去边关看看他，却被李铖拒绝。李铖在信中严厉表示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很是危险，要叶霜星好好呆在家里不要添乱。

    然而这也是李铖送回来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后叶霜星久未收到消息，焦急不已，终于在又半个月后收到了天策府送来的一封包裹。

    “他一身铠甲损毁殆尽，随身长枪也折成数段无法收敛，已经随着遗体就地下葬……唯有这个葫芦，他曾说过里面装着心上人所赠之物，也只有这一件遗物了，没有亲人，我们只能送来这里。”负责转送东西的人将一个小盒子双手奉上，稍做颔首便离开了。

    叶霜星捧着盒子不敢打开，他心里掠过数个李铖曾在信中提及的“师妹”，猜想着小葫芦里装的会是什么？这个小葫芦叶霜星见过无数次，李铖挂在脖子上，坠子垂下紧贴心口，足见重视程度。那里面是什么呢？某个师妹的一缕发丝？哪位姑娘的手写情信？

    叶霜星赤红着眼睛，终于慢慢拔开小葫芦的金属塞子，将瓶口向下一倒。

    一颗柿子糖滚了出来，静静躺在叶霜星掌心。这柿子糖乃是叶霜星家厨子的手艺，在外决计买不到，而他只给过李铖一颗柿子糖……

    轰然一道惊雷在叶霜星脑中炸开，李铖说这是心上人给的东西，李铖的心上人……

    向来心肺全无的叶少爷手中攥着一颗糖，心头痛到将要炸开，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你怎么不说呢……你总催我成家立业，我以为你只是拿我当作挚友，若你早早告诉我你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秋风卷过一捧金黄落叶，这世间一切逐渐归于萧索，万籁俱寂，悄无声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