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网球

    十一中国际部很注重学生的身体素质，每周三节体育课，一节两小时，运动项目也丰富多彩。

    能在这里读书的孩子家境都不太差，各项运动基本都能上手玩玩。

    但顾一周显然不是。

    三个月前，顾一周还在余城这个县级市读高一，像往常一样，从学校搭乘602公交车经过三站，再走上个十来分钟就到了家。

    这个属于他和母亲周佳禾的家位于一片老城区中的弄堂小巷，楼下是小型菜市场，因此并不算完整的石板路上常年积水。

    顾一周避开积水洼，小心翼翼垫着脚尖来到家楼下，不同以往的空旷和寂静，今天楼道下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顾一周不知道车牌和车型，但从朴素的审美来看，这辆车应该价值不菲。

    远远的，顾一周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昏暗的楼道下来。助理为其拉开车门，仿佛有预感似的，男人转头往顾一周这边看了一眼，半晌，才又决然钻进车后座，乘车扬长而去。

    顾一周没有在意，反手从书包侧兜取出便携手电照亮前方台阶。

    暖黄色的灯光随着顾一周上楼的步伐一点一点蚕食黑暗，直至照亮了门边的一双脚。

    顾一周视线上移，看清了对面的女人。

    “苏姨。”顾一周出于客套微微点头打招呼。

    名叫苏姨的女人双手环抱胸前，身子半倚着门边，额边一小撮卷发垂落遮住半张脸，这姿势本该是风情万种，面上揶揄的表情却显得她有些刻薄。

    “小顾呀，你mama真厉害。”说完这句话，女人意味不明将眼神瞟向楼下。

    “呵，以后让你mama多教教你，胜过你读十年书呢。”苏姨轻哼一声，转身踏入家门。

    顾一周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知晓自己母亲与苏姨平日里关系就不好，两人互相瞧不上，苏姨觉得周佳禾假清高真妖妇，周佳禾觉得苏姨轻浮泼辣素质低。

    换做平时母亲在场，周佳禾是万万不允许顾一周跟这个女人扯上半点关系，打招呼也不行。但顾一周小时候有次饿得难受，恰好周佳禾怎么也联系不上人，小一周无奈只能去敲楼下苏姨的门，苏姨嘴上骂骂咧咧，却给他盛了一碗黑米粥。

    就是这碗粥，让顾一周面对苏姨时尽量保持着对长辈的尊重。

    心里有事，脚步就像是有千斤重。

    他掏出钥匙插入门锁，拧到一半，门口从里面打开了。

    “回来啦？”周佳禾开门时，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笑意。

    年过不惑，周佳禾脸上几乎看不出皱纹，一对秋波眉、一双荔枝眼搭配起来人见犹怜。上天仁慈地赐予她一副好皮囊，却又残忍地赐予她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重担。

    平日里周佳禾衣着简约朴素，更是鲜少对顾一周施以热情和母爱。

    可是今天周佳禾却穿了一条顾一周从未见过的白色法式连衣裙，还精心编了头发，发尾用白色绸缎扎起来。

    顾一周看着mama今日罕见的打扮不由得诧异：“妈？你今天……”

    “好看吗？”周佳禾笑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左手整了整头发。

    “好看……对了，刚刚上楼，苏姨……”

    “你理她这种人做什么！”周佳禾脸色骤变，厉声斥责，说完又好像觉得自己反应过激，气质不符合现在的一身打扮，于是心虚低头，一边抬手将耳鬓的碎发拢至耳后。

    想起楼下那个泼辣的女人，周佳禾面上露出嘲讽，不屑道：“算了，反正以后也没机会见了，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你收拾一下，下周我们去南城。”

    “旅游吗？”

    “不，你以后就在那边读书了，户口和学籍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

    “嗨！”女孩轻快明媚的声音将顾一周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抬头望去，暴烈的阳光被面前的女孩挡住，身后形成了一圈光晕。

    如梦般的场景。

    顾一周使劲眨了眨眼，用手拭去眼皮上的汗水。

    “你好。”

    “顾同学还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吧？我叫叶真然，她叫陆思玟。”叶真然凑过来搭话。

    “嗯，你们好，我是顾一周。”

    “顾一周，我们知道你名字。”

    陆思玟嫣然一笑：“坐在这干什么？打网球吗？我们混双，正好缺个男生。”

    “抱歉，我不会。”

    顾一周初来乍到，不得不用沉默和伪装掩饰自己的惴惴不安，但此刻被迫亲口说出自己与在场他人的不同，还是让他冷淡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叶真然：“没关系，我们教你，张浩奇你认识吗？就是那边拿着绿色球拍的小子，他网球很厉害的，我们都是他教的。”

    顾一周低头思索该怎样拒绝，手却被一只柔荑抓住。

    “走吧，其实我也不太会打，打着玩而已，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学。”

    他顺着手看向对面的女孩，光影洒在她白净的脸颊，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细腻的皮肤不见毛孔，宛如凝脂。

    女孩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还晃了晃他的手。

    顾一周的手腕火辣辣的，他不太习惯与刚认识不久的异性有肢体接触。

    “好吧。”他嘴上答应着，手腕却从女生手中抽出。

    去球场的路上顾一周脑子里还在回想女孩柔软的手和传递到自己皮肤上温润的触感。

    ——难道大城市的女孩都这样吗？是自己太孤陋寡闻了吧，可能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动作罢了，就像西方的贴面礼？顾一周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陆思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的脸，“你知道怎么握拍吗？手这样正面自然抓拍，食指可以稍微立起来一点，方便你后续上旋……”边说边自然而然地拉过他的手摆弄，然后用自己的小手包裹顾一周骨节分明的大手，捏拍。

    顾一周这次没有拒绝，他努力克服那种名为怯弱的情绪，让陆思玟随意摆弄他的手指。

    “还有腿，双腿自然打开，微微弯曲，降低中心……接球的时候身体右旋，转身引拍，左肩冲球，左手指球……发力阶段蹲腿转腰掉拍头……像我这样。”

    陆思玟亲自示范了一次，又退几步，向他抛去一个球。

    “击球。”

    顾一周很快反应过来，只是挥拍的动作还是不够自然，尽管他努力朝球够去，绿色的网球还是擦到了球拍的金属边框，朝一个无法预判的路线飞去。

    “第一次就能触到球，很不错诶！再来！”

    顾一周却不如陆思玟那么兴致高昂，他对自己的笨手笨脚很是气恼。

    半晌。

    他开口道：“你跟叶真然先去玩，让张浩奇来教我吧。”

    陆思玟一时之间愣住了：“我教的不好吗？”

    “不是，是我学得太慢了，会耽误你时间。”顾一周避开她视线，说完也没等陆思玟回答就直接转身离去。

    他走到不远处的另一个球场，叫停正在打球的张浩奇和叶真然二人。三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商量些什么，几分钟后，顾一周留在那边，叶真然朝陆思玟走了过来。

    “姐妹，出师不利啊，套出点什么背景信息来没有啊？”叶真然一副流里流气的调调。

    陆思玟没往心里去，随手把球抛给叶真然示意她发球。

    “急什么，才第一天呢。”

    *

    顾一周跟张浩奇其实也没有打多久，他就是一个闷葫芦，张浩奇虽然是个话痨，也顶不住顾一周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对于张浩奇的一切问题，顾一周的回答不会超过五个字。

    后来借着上厕所的托辞，张浩奇提出休息，顾一周干脆说自己打累了，就此散场。

    校园植被覆盖率很高，建筑也非常现代化，有许多设施顾一周还不了解，他无处可去，只能回教室。

    打完球正渴，顾一周走到楼下的自动售卖机前准备买一瓶水。不过他在余城时，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周佳禾也管得严，所以真正算上来，他拥有智能手机的时间也就不到三个月。因此他照着购买说明捯饬了老半天也没有拿到水。

    身后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扫了码，紧接着下方的取物口就滚落一瓶矿泉水。

    陆思玟蹲下取水递给顾一周。

    见顾一周没有动作，她解释道：“这水是冰的，我不能喝冰的，请你喝吧。”

    顾一周还是不接，而且对这个借口感到疑惑：“你为什么不能喝冰的？”

    “我现在生理期。”

    “……”

    顾一周对这姑娘的直白感到语塞，他想他确实需要一瓶冰水贴脸降温。

    从前的高中没有女生敢把这种事大胆言说，尽管初中就学习过两性生理知识，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把性知识压于舌下，封于嘴中，就这样在青春期男女心中熔铸成一锅guntang的冒泡的热汤，密闭空间中蒸汽无处释放。

    有的人会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青春期中压抑情愫，让热情慢慢冷却；有的人会因为好奇和悸动被蒸汽灼伤。

    “我把钱转给你。”顾一周伸出手机想扫码。

    陆思玟直接打开微信名片让他添加好友。

    顾一周：“收款码就够了。”

    “我是英语课代表，以后还会给同学们发通知和资料，还是加一个微信吧。”

    人家都这样说了，顾一周也没有再别扭的理由，干脆扫了码。

    此时正是课间，教学楼公共区域安静地让人有些不习惯。

    夏日微风裹挟着暖阳和蝉鸣涌入窗内，徐徐拂过，顾一周不知为何，竟也被这风挠得心头痒痒的。

    嘴唇像是不受控制似的，他突然开口：“你怎么在这？没有继续打球了吗？”

    陆思玟还是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嘴角上扬：“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问题。”

    顾一周敏锐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燥热，由内而外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下意识地想抗拒和逃避。

    他想一定是南城水土的原因。

    顾一周没有得到答案还把自己弄的心绪不安，只能岔开话题：“我先上去了。”

    陆思玟深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她不介意给顾一周一些时间去慢慢适应她的存在，最后依赖她、沉迷她。

    她没有接话，像个小尾巴一样默默跟在他身后上楼。

    接下来的半天，陆思玟都没有再主动向顾一周示好，另一方面，她也要逐渐进入学习状态适应新学期的学习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