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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都有迹可循

    

    红色的苍蝇从病人头上冒出来,晃晃悠悠地起飞,就好像头顶其实是停机坪或者孵化中心。森鸥外用镊子夹着棉球擦拭病人的耳朵侧面,他刚刚给帮派打扮的男人做了缝合,黑色的缝合线往外滴着红色,掉落在衣服上就是大股大股的卵,过些日子会孵化成更多虫子。

    森鸥外面不改色,劝病人到门外,和他讲:我的助手提供理发服务,收费很合适,不高不低,你最近不方便洗头发,不如让他帮你剃了吧。

    病人想想自己鲜血淋漓的耳朵和后脖子上的划痕,同意了,撩着衣摆坐下,背对着正在洗毛巾的赤坂。

    赤坂将干净的毛巾搭在病人脖子周围,小心避开刚刚消毒过的脖子,用块保鲜膜贴住他的耳朵,然后拿起老式剃刀,慢慢刮着贴近头皮的发根。

    临了,赤坂抖下手腕,碾碎周围飞来飞去的小型咒灵。森鸥外松了口气,胳膊垂在身体两侧,扶着镜子,等病人走远以后,小声对赤坂说:

    “街对面,开早餐铺子那个大姐,她孩子生出来一直不说话。昨天我和她说可以带过来检查一下看看,她说不用费那事。”

    赤坂歪歪脑袋,表示自己在听。

    “凌晨的时候她叫了五个男人帮忙,掰开了孩子的嘴,把孩子吓得哭着喊mama。她很高兴,说孩子不是个哑巴。”

    赤坂缩缩脖子,摊手,手心向上。

    “我受到了一点启发。”

    赤坂后退两步,警惕地屈起腿,有必要的话三秒后他就会冲到街道另一端。

    “非语言交流也是交流。不爱说话就不说了吧。”

    森鸥外给他几个硬币让他自己出去玩,随便买点零食吃,感觉自己在养怎么也不肯开口的鹩哥。那种鸟黑乎乎的,赤坂的头发和眼睛也是黑的。

    赤坂回来的时候推着辆车架奇大的自行车,要踮着脚跳几下才能扶着龙头坐好,也许能驼个几百公斤货,显然不是那点儿硬币能买到的东西。邻里的小孩都跑过来看热闹,赤坂耐心地用砂纸和清洁剂清理车子上自带的漆,然后搅和色素和胶水,蹲在门边,用旧牙刷给它做标志。

    “偷的?”

    森鸥外问,心里觉得不可能,这玩意太显眼了。

    赤坂贺摇摇头。

    “垃圾场捡的?”

    也不像,毕竟功能健全。

    赤坂又摇摇头,落下最后一笔,说:“舞厅里有个红头发的男孩和我打赌,说我不可能连着跳六个小时迪斯科不休息。赌注是他的自行车。而我只有一点点钱能用来押注,这不公平,所以我押我的眼睛。”

    森鸥外麻了:赌的挺大。

    “我知道我能赢。”赤坂说,表情很无所谓。他没有一天、一周或一年这样的概念,也没有用来分辨晨昏,引导睡眠和醒来的生物钟,不常说话,长时间窝在他的毯子上。森鸥外一度以为他的大脑发育和典型情况不太一样,重新翻了翻大部头的医学书,摄入些理论基础,然后尝试做个大致的诊断。

    赤坂贺没有任何问题。

    不睡觉可以解释为天生少眠,不说话可以解释为成长环境过于沉默,暴食可以说是单纯的发育期的饥饿,而且食物被吸收掉之后,赤坂迅速地长高、胸腔变宽阔。

    森鸥外缺乏专业知识和系统的训练,只能审慎地评价:有点怪怪的。

    一天里要说的话就这么多,赤坂继续捣鼓自行车,森鸥外知道他不会再回答问题了。年长的医生还没投身进情报贩子的工作,诊所尚处在刚刚开业不太久,收支勉强维持个平衡的状态。

    我不是特别爱聊天的类型。森鸥外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掐着表算夕阳多久才能跌到高楼背面,但要是什么也不说,我和赤坂家里那些寡言的糟糕大人有什么区别呢?

    地球上多的是山峰,有些被修建成旅游区,有些无人问津,有些则要人命。日本也多的是河流。商场里塞满货架,货架上摆满商品,售货员如影随形。

    区别是很重要的。

    需要确认赤坂对肢体接触的忍耐度。他家里那些老古板像是根本不可能拥抱孩子,最多的互动是拳打脚踢和耳光的群体,而赤坂这种不理睬他人的孩子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森鸥外端着铁链的末端,赤坂将自行车五花大绑在门边的栏杆中间,示意医生松开手。

    “我不知道你会跳迪斯科。”

    森鸥外没话找话。

    “我还会修音响。”

    赤坂贺很得意,掰着指头数:“修游戏手柄和保养武器,简单的木工活,贴瓷砖,用长棍粘树上的蝉。”

    “多才多艺。”

    森鸥外不怎么走心地夸道,随后检查手表:“离晚饭还有点时间。我教你使用血压计。”

    两人回到狭窄的诊所内,共同摆弄起水银血压计。首先检查它的水银柱是否断裂,是否漏液,再左右摇晃它排气。森鸥外挽高自己的袖子,胳膊放在桌子上,伸出去,指挥赤坂贺握着袖带,捆在自己大臂处。

    “不要勒太紧。要和病人说,肘部和心脏保持同一水平。”

    赤坂贺点点头,意思是我在听。

    “复述一下。”

    森鸥外发号施令,赤坂看看他的脸色,不情不愿地张嘴:

    “请您将肘部保持与心脏同一水平。”

    赤坂戴上听诊器,握着球囊,充气直到听不见搏动音,眼睛盯着水银柱,准确无误地报出数值。

    准不准无所谓。森鸥外想,今晚的目的不是教学。

    森鸥外摘下袖带,用赤裸的手去挽赤坂的袖子,年轻人摸起来比正常该有的体温要热,皮肤状态良好,按下去回弹正常,皮下脂肪太少,他摸到一条一条的青筋。他的触碰没引起任何反应,赤坂配合地戴上袖带。

    水银柱没有提供什么参考。

    听诊器也没有捕捉到声音。

    森鸥外皱起眉头,将听诊器的拾音部分拿起来,贴在赤坂胸前,移动到腹部,又再次贴到胸前。他感到一阵焦虑,又试了试自己的心跳来检查听诊器是否仍在工作,听诊器忠实地捕捉到他的紧张。

    “好像没戴好。”森鸥外强撑着平静的表情,装作修理故障,对着听诊器的各个部分都随便捏捏碰碰,然后解开赤坂的卫衣拉链,直接把拾音部分摁在理应是左肺的位置。

    赤坂的胸腹毫无起伏,尽管确实在呼吸。

    正是因为有足够的知识、使用器具的资质、对人体的熟悉,才会比一无所知的人感到更深的恐惧。森鸥外绝对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最后挣扎。

    他并起手指压在赤坂的颈动脉上,薄薄的皮rou底下寂静一片。

    心脏搏动泵血是活着的前提。

    是人活着的前提。

    赤坂贺乖乖坐着任由摆弄,森鸥外强迫自己深吸气、吐气、屏住呼吸,然后在极度的恐惧中,他指关节旁的汗毛竖起来,血液回流向驱赶,手脚冰凉。

    “你会流血吗?”

    森鸥外轻声问。

    他已经无法讲出更清晰的话语了。

    “不会。”

    “你需要睡眠吗?”

    “不需要。”

    森鸥外巧妙地将身体的重量移交给桌子,手也抓着它的边缘,某种自古有之的向死之心促使他咽了咽口水,从他发紧的嗓子里吹出去的是体内最后一点风,有时候人管它叫气。

    “你是咒灵吗?”

    赤坂贺仍闭着嘴,眼球向右上角转动,舔自己的后槽牙。谢天谢地,森鸥外熟悉他的表情。那是思考,思考就意味着还有余地。

    “我是爱丽丝。”

    “什么?”

    “影子是真正的‘森’,而我是‘爱丽丝’。我是一个投影,一个画面,一具只模拟出外表的躯体。爱丽丝有呼吸吗?她的静息心率是多少?她需要阳光和维生素吗?”

    “爱丽丝是咒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