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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本座与八苦长恨花

    天音阁的判罪不可谓不荒谬,可事已至此,判决已下便就不可更改。墨燃罪大恶极,把修仙界翻了个底朝天,满手血腥债,最后被神武天秤判处了个鞭刑。

    荒谬!除却仍木然侧卧在高台之上的墨燃,围观众人无不啧声,脾气烈些的甚至有的打算撸起袖子来上去给墨燃一顿拳脚——凭什么他恶事做尽,理应判处粉碎魂魄之极刑,最终却只不过被判处了一顿鞭刑,就连灵核都能够得以被保全?

    墨燃被判处鞭刑这样荒谬不堪的结论下来,任凭是谁的脸色都不会太好看。就连高台之上的华碧楠面色灰败如死,高台之下楚晚宁则面色铁青——这也难怪,踏仙帝君倒行逆施折辱自己的师尊,如今却逃过一死,任凭是谁都再难有半分好颜色。

    天音阁的威名在上下修界间自然是不必说的,判罪也全是凭靠一柄神武天秤,缘由凭据玄而又玄。因为不知道判案的凭据,因此即便判罪的量刑和人们意料之中的相去甚远也没什么人站出来质疑。通jian了的妇人只被判了鞭刑,亦或是杀了拦路乞讨的乞丐的宗门新秀被判了散功断经脉,这多半只是一宗一派的私事,不过是闹得不可开交才扭上天音阁来做个决断,台下坐着的多半也是事不关己只图看个消遣的闲人,以是判得轻些重些都不能够算是大事。

    可踏仙帝君是整个修仙界的罪人,罪行滔天到把他千刀万剐后拿他的骨头去吊高汤都不能够消除民愤的程度。如今却又被如此地轻判了罪孽,再怎么说也不能如那些小宗私事般轻拿轻放地不了了之。

    坚持重判墨燃而同天音阁作对,还是将错就错避免同神嗣冲突,这是个横亘在在场所有修士心头的问题。放过墨燃让他简简单单地挨一顿抽没有办法平息所有人心头的怨气和怒火,可倘使纠缠不休则又无异于当众打天音阁阁众的耳光。横竖都是错,大多数人索性闭目塞听装聋作哑。

    这一套对饱受踏仙帝君暴政蹂躏之苦的几个门派可不管用。蜀中死生之巅整个门派都毁在踏仙君手里,硕果仅存的薛蒙和楚晚宁二人更是视墨燃如死敌,待墨燃如寇仇;临沂儒风门被墨燃血洗,硕果仅存的孤女宋秋桐做了他的皇后,也被他不知何时发疯丢进了guntang的油锅里烹了,倘使儒风门的鬼魂能窜出来作乱,墨燃决计是不能安生了的;扬州孤月夜尊主被杀,存在霖铃屿上的实力也因此元气大伤,一众门徒更是喊着要让墨燃对姜曦的死血债血偿,台下个个磨牙吮血,恨不得冲上高台去配一剂毒药给踏仙帝君立刻喂下去,让他当众表演一个毒发身亡;昆仑踏雪宫曾被他悍然进兵,宫主明月楼陶陨破碎十指尽断,不久后便与世长辞。当下除了死生之巅基本灭门,儒风门被墨燃赶尽杀绝外,孤月夜和踏雪宫都摆出了一副“绝不接受绝不妥协”的态度来。

    “阿弥陀佛。”无悲寺僧众居多,为首的方丈玄镜大师则是双手合十,在一片嘈杂中率先发话:“天音阁乃是神嗣一脉,神武天秤更是天神飞升之前留在人界的衡量法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他拄着法杖,一派宝相庄严之态缓步向前,神态堪称慈和地望向高台之上蜷缩着的墨燃:“神武天秤素来审判罪人最是公道不过,千百年来一贯如此。如今审判踏仙帝君,功过相抵之后方定罪结案,自然也是合情合理。”

    墨燃虽虚弱至极,烂泥也似的窝在地下,却算不上是耳目昏聩。他听见这倒行逆施的强行解释,禁不住冷笑了起来——倒行逆施,他翕动着被血浸得发粘的嘴唇,用气声说。

    方丈的言语霎时间在台下搅起轩然大波。除却墨燃自己觉得讽刺非常外,以薛蒙为首的众人更是不能接受。一时间台下沸沸扬扬吵成一片,不像是上修界至高无上的公正判罚之所,反倒像是乡野之间的菜场集市。吵嚷的动静越来越大,不外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墨燃说不定在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之所做了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功过相抵才落得如今的结局,另一派则认为墨燃罪大恶极,神武天秤之所以判处他鞭刑的唯一原因就是神武天秤坏了。

    墨燃虽说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但他也不否认自己罪大恶极这回事。一个人有罪和一个人有错本就不能画等号。罪大恶极的踏仙帝君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好事足够功过相抵到如此地步,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功德。

    他在位的初几年简直是可以算作不干人事,可那时楚晚宁灵核已毁,打不过他也拦不住他,每次二人冲突起来,最后都是楚晚宁一败涂地。他的好师尊长了一身硬骨头,便是被他折辱到泥泞里也会硬着头皮梗着脖子骂他畜生,孽障,气得极了的时候还会学薛蒙骂他狗东西。

    彼时墨燃像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那样仰头狂笑。他享受楚晚宁对他的所作所为所给出的一切反应,包括但不限于骂他畜生。他听得热血沸腾,简直算是有些快意了。于是那俊俏的帝君就磨着白森森的牙齿亵玩着自己气急败坏的师尊和贵妃,床笫之事分明该是欢愉的,但他现在回忆起来,那简直不能够叫作交欢,只能算是他对楚晚宁的单方面折腾。

    直到楚晚宁被他折腾死后好些年,墨燃疯病转好了些时才稍微有点要消停下来的意思,但他的畜生事业也照样被他干得堪称轰轰烈烈,再怎么说都难以举出一星半点的功德来说——非要说的话赏给无悲寺僧众的黄金可以算是他难能可贵地做出的一点善举,可那对当时权势滔天的踏仙帝君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的一点毛毛雨,算不得什么功德。

    那些都不重要了。墨燃想,死不足以让他惧怕,如果真的怕的话那他先前也不会选择服毒自尽。自己将面临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处以粉碎魂魄的极刑,还有比这更痛快利落的吗?那些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只一件事——只有那一件事……楚晚宁他在哪里?

    他虚软无力,周身无一处不疼,连抬起头来往台下看一看都做不到。楚晚宁一定还在台下,兴许还在为自己被重罪轻判而怒不可遏。他太了解楚晚宁了,从内到外每一寸肌理都抚摸过触及过的那种了解,楚晚宁这只大白猫一炸毛,墨燃就心知肚明自己还有多久要挨他的挠。

    挨挠没能等到,夹杂着怒气的鞭子倒是先来了。天问被楚晚宁勉强召出来,硬拼着没什么灵力往里灌也要往他身上玩命地甩,啪地一声脆响墨燃就被这神武柳藤抽得在地下一个打挺,可还没等到他第二次被抽到打挺,楚晚宁就先他一步灵力不济,只能任凭那金色的柳藤自他之间化作流光飞散。

    “孽畜。”楚宗师不知什么时候已上了高台,看着墨燃狼狈不堪的样子,厉声斥道:“你还在这里躺着?!给我坐起来!”

    这个要求相较台下沸沸扬扬地吵成一片的混乱局面来讲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温和了,但还是说不出地奇怪。墨燃自知死到临头,改头换面做个乖巧好徒弟算不上,但也没了昔日的戾气,不是很想再同楚晚宁较劲,于是他很是顺从乖巧地开始在地下连扭带蹭地尝试坐起来。

    墨燃双手都被反剪,只能靠腰部使劲。挣扎了半天全然没什么成效,最后不过是多吐了几口血出来算作向楚晚宁表示自己在努力地起来了的证据,又像团烂泥巴似的倒回了地下。

    台下的争执仍旧火热一团,渐渐趋向白热化,双方各执一词,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每个人都真情实感地认为自己说得最是正确不过,旁人说得全是得了疯病才说的胡言乱语。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尝试驳倒跟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又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才是最为正确的,旁人决计休想驳倒自己。

    争执到了这种程度再坚持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过是反复说着重复的话相互吹毛求疵地抬杠而已,因此到了现如今非有个人出来一锤定音判平公正才好。倘使天音阁前任阁主木烟离不曾去世的话,让她站出来发话是再合适不过的,可她偏偏早已病逝,华碧楠便是再同天音阁因缘匪浅也是孤月夜的人,站出来说话不足以服众。如此这般,便只剩下一个不曾参与过争执,如今正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昔日孽徒扭来拧去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

    楚晚宁性子冷,这是举世皆知的,他素来不好与人口舌争端,能用天问抽一顿解决的事情他绝不浪费口舌,就算解决不了,他也会考虑抽两顿,以是他没有参与先前关于给墨燃判罪的争执。如今意识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时,那双凤目便微微地眯了。

    “判墨燃鞭刑也无甚不可。”楚晚宁神色冷得像是冰块,冷漠地垂下目光打量着墨燃的模样:“不过,要用天问。”

    踏仙帝君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那双深黑透紫的瞳孔都略略聚了焦,显得有些大梦初醒的茫然。他俊俏面庞上伤痕仍在往外渗出着血丝,可笑容却仍旧甜蜜,卷出两个乖巧的梨涡来:“师尊,您好狠的心肠呀。”

    楚晚宁确实够狠,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墨燃。他灵核已毁,召出天问已经算是勉强,先前又硬撑着用柳藤抽打墨燃,如今已经觉得喉头泛起淡淡血腥来。他背朝墨燃,转身望向高台之下方才还在争论不休的两群人,眉眼间好似凝了霜雪。

    “可有人有异议?”

    天问是万里挑一的神武,是金成池出来的宝物,楚晚宁全盛时期更是凭着它扬名修仙界。一招“万人棺”、一招“风”都是天问了不得的杀招,威震上下两修界。先前支持天音阁给墨燃定罪鞭刑的人自然乐得清闲,反对之人念起那金色柳藤昔日挥砍起来的凌厉光景也慢慢闭了嘴巴。

    “如果是用楚宗师的天问来抽,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啦。”江东堂新上任的堂主捻着髭须,似笑非笑道:“楚宗师为人清正,名扬上下修界,清理门户自然也不会手软,我等自然也是放心的。墨微雨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如今伏法,交由楚宗师来动刑再合适不过了。”

    楚晚宁不善于交游,听了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吹捧也只是神色淡淡。他灵核被毁是个秘密,如今除却墨燃、华碧楠、薛蒙三人外再无人知晓。他同墨燃前缘已尽,情分不再可道义未失,八苦长恨花的秘密倘使不被昭彰于天下,墨燃则必然蒙冤。念及这一层,他只略一朝薛蒙颔首便道:“诸位有所不知,墨燃本是我门徒,由我和死生之巅前尊主悉心教养,如今堕落到这份无恶不作的田地,其间也颇有一些秘事。我先前被囚时本欲守秘,如今看来倒也非说不可了。”他闭一闭眼,听到身后墨燃不均匀的呼吸声,沉声道:“墨燃之所以堕落到变成无恶不作的杀人狂魔,归根结底不是他品性低劣,而是他心中被种下了八苦长恨花。”

    八苦长恨花不是常见的花种,归根结底源自它产自魔界而非人间。楚晚宁昔日为寻出真相也颇是废了一些气力,滴了不知多少滴血去饲那烛九阴才探明墨燃心里已是蛊花深种。可蛊花惑人至多只是诱因,墨燃杀人作恶却是如何也洗不干净的罪孽,楚晚宁也早已心知肚明,倘使墨燃不至沦落到如此的境地,那蛊花的事情就可以成为一个死在他心里的秘密。可墨燃如今一败涂地,他这个做师尊的就非替他开脱上两句不行了。

    倘使是别人说墨燃被种了蛊花,那多半是会被当作踏仙帝君的同党的。可楚晚宁持身清正,素来律己律人皆是一般的严苛,又饱受踏仙君囚禁之苦,如今断无理由替踏仙君开脱,以是他的解释被多半的人采信。再加上楚晚宁一再强调鞭刑的刑具不是寻常的刑鞭,而是连修士都能抽到骨断筋折的神武天问,且由他一手教导而出的亲传弟子薛蒙来亲自掌刑,这下便连提出异议的人都剩得不多了。

    “多谢楚宗师。”高台之上,缄默了不知多久的华碧楠朝楚晚宁拱手作揖,声音有些虚浮:“楚宗师教徒严明,持身中正,华某着实佩服。”

    楚晚宁生平最不擅长这种你来我往的吹捧。他同死生之巅前尊主父子截然不同,场面话和吹捧不能够让他欢喜,只会让他觉得厌倦和烦躁,可事已至此,华碧楠一言一行皆是合乎礼数,且有恩于己,他也不好当众下了他的面子,只含糊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围观着的众人眼见踏仙君被定了罪,且先前含混不清的事态皆已盖棺定论,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便纷纷散了去,天音阁的弟子们便陆陆续续地继续着他们本该早就进行完毕、却被众人阻断了的工作。

    墨燃被他们从地上拖了起来,诉罪水余威未消,他犹自痛得一阵阵发抖,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华碧楠在他背后拍了几处xue位,迫他吐出些许淤血,和着未散尽药效的诉罪水一并被他吐出。如此这般,墨燃面色和缓,不多时也恢复了些神志,已不全要靠人拖着架着走路了。

    他被禁锢在高高的忏罪台上,跪成歪歪斜斜一尊泥塑小佛。台侧行人不算很多,却仍有些闲人看不惯他先前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自旁边择了石块朝着墨燃就砸。墨燃气力全无,索性闭眼任他作践。任谁也不会想到那是昔日曾叱咤风云的踏仙帝君,如今一败涂地,如落水狗般难以自身保全。

    天色寸寸阴了下来,斜而细密的雨丝把整个天音阁都笼罩。墨燃跪在雨幕中,睫羽都被浸了水变得透湿,丢石头砸他的人也渐渐少了下来。有了这一时半会的休憩,先前伤口处被砸出的血丝都被雨水冲散,洗去了先前受审时弄在面上的脏污后,犹自是一张俊俏面庞。

    墨燃灵力遭锁,周身透湿,肋部断骨未愈,这会周身感冷。他自昏沉中醒来,被风卷着大颗的雨滴呛得连咳带喘,好容易缓过来才咬住牙齿打了一会哆嗦,勉强跪直后方透过白茫茫一片的雨帘目光恍惚地望向台下,似乎看到了个人影。

    ——楚晚宁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神色淡漠地立在那里,望着他正跪在忏罪台之上周身透湿的逆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