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恋

    在中国古代，皇帝是天子，皇权至高无上。但皇帝也奉行以孝治天下的治国理念。家国同构，皇帝是臣民的父亲，臣民要视君如父；皇帝也要孝顺自己的父母，一般是母亲。焉钺是皇帝，但他是晚辈，他需要尊敬和孝顺两位父亲留下的四位庶母。

    祖宗的江山都没了，但皇宫内依然讲究祖宗的规矩。焉钺想要穿新布料的袜子、安装电话机、配近视眼镜……一切祖宗没说过的东西都会遭受他人阻拦，即使某些东西在敬王府和很多皇族家中早就用上了。江山没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些规矩。

    有一次，焉钺顶撞了谭太妃。她不好直接训斥皇帝，于是将敬福晋传召入宫训斥。敬福晋未嫁时是被贵族之家宠爱的女儿，出嫁后也得到了丈夫的敬重。她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委屈，当天回家就吞食鸦片自尽。焉钺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敬王府，在紫禁城中长大，可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和乳母情谊深厚，但乳母在他八岁那年被逐出宫。七年之后，他又彻底失去了亲生母亲。谭太妃自觉理亏，此后不再处处限制焉钺的行为。焉钺第一次去紫禁城和颐和园之外的地方，也就是敬王府，参加母亲的葬礼。敬福晋是烟罗的叔母，她也到敬王府上香吊唁。

    在烟罗12岁的时候，她情窦初开。蒙古的巴特尔亲王福晋携世子入宫请安。蒙古语“巴特尔”即满语“巴图鲁”，意为“勇士”。这表示世子的祖先曾经是骁勇善战的将军，所以被大沁封为世袭罔替的巴特尔亲王。亲王一家平常住在草原深处的王府，请安朝觐的时候住在北京的王府。

    除了焉钺之外，宫里全是太监。烟罗见过的男人无非是宗亲长辈，还有那个洋帝师。太妃们设宴款待诸命妇，未成年的孩子可以随母亲一同入席。烟罗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那位世子只觉得他长相英俊，气度不凡。世子也很在意那位唯一的公主。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互相记住了对方的模样。

    按照规矩，未婚的男女不宜私下见面，但有焉钺这位兄长在场，三个孩子也能像表兄妹那般玩耍。

    “你的名字好长，我都记不住。”焉钺说。

    “奴才的名字是恩和陶格陶胡，‘恩和’的意思是‘平安’，‘陶格陶胡’的意思是‘留住’，合起来就是‘留住平安’。皇上和殿下叫我‘陶格’就行了。”陶格说。

    “真的是这个意思吗？会不会是你现编来骗人的？”烟罗说。

    “殿下可以问其他的蒙古福晋，奴才从不骗人，更不会骗殿下。”

    “真有意思。”

    “奴才的名字是‘留住平安’，殿下的封号是‘安平’，看来奴才和殿下有缘，将来或许会把殿下留在身边。”

    “我要把这话告诉太妃们，还有巴特尔福晋，让你好好挨顿骂，以后不许进宫。”

    “烟罗，你可别！我平常只能和烟波他们玩，都要腻死了。好不容易来了个蒙古朋友，你可别把他赶走了。”焉钺说。烟波是敬亲王的二儿子。

    烟罗心想：我才舍不得赶走他呢。她说：“陶格，你可知罪？”

    “奴才知罪，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大人大量。”陶格说。

    “那我就原谅你吧。”

    三人问了生辰。陶格看上去高大，兄妹二人本以为他比焉钺年长一两岁，没想到他比焉钺小半个月。焉钺在正月十四出生，陶格在二月初二出生。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是大吉之日。陶格的生辰非常吉利，占卜师也认为这位世子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陶格在草原上长大，擅长骑射。他在御花园表演骑马，焉钺对他的马术深感佩服。一高兴，焉钺就赐给陶格紫禁城骑马的特权。一般来说，这个权利是用来体恤老臣或者赏赐功臣的。陶格什么都没做，不好意思接受，但焉钺说什么都要给他这个恩典。

    金氏祖先也是游牧民族，能征善战，在马背上打天下，到了焉钺这里却连马都骑不好。他孱弱矮小的体型在陶格面前也是完全不够看。焉钺会骑另一种马——“铁马”，也就是自行车。

    为了骑自行车，他命人锯掉了紫禁城多处门槛。他喜欢骑自行车时的感觉，像飞起来，身后的太监们都追不上他。他短暂地甩掉了那些烦人的尾巴。在焉钺的教导下，烟罗学会了骑自行车。她后来跟陶格学会了骑马。

    蒙古人曾经是中国乃至横跨欧亚的大帝国的统治者。陶格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孛儿只斤氏。满人努尔哈赤建立了金国，国号改为沁之后，后人以曾经的国号为皇族姓氏。满人打下江山离不开蒙古人的帮助，所以满蒙之间有着联姻的传统。

    按照惯例，大沁公主会嫁给蒙古贵族，蒙古格格也会嫁给大沁皇室。陆太妃和她的侄女陆后都是蒙古族，还有焉钺后来的妃子鄂氏。陶格的身份可以迎娶烟罗，他们是相配的。不过，后宫寂寞，太妃们希望烟罗可以稍微晚一点出嫁。

    焉钺在16岁大婚，迎娶了一后一妃。以前的皇帝立后选妃可以看官家小姐们的画像，现在可以看照片。贵族们递给焉钺的那些照片拍摄得不算清晰，他看不清格格们的长相。于是他一眼相中了衣服花纹格外艳丽的鄂秀祺。而谭太妃内定的人选是郭夕颜。

    最后，出身更高贵的夕颜成了皇后，秀祺成为妃。焉钺被双重思想影响，一边是传统后妃制度，一边是西方一夫一妻制。他也自嘲，自己突然要同时娶两个只见过照片的女人。秀祺早一天入宫，在帝后大婚当天给皇后行礼。按照等级制度，公主也要给后妃行礼。有趣的是，焉钺婚后更喜欢夕颜。

    皇帝成婚后可以亲政。然而，过去的同安和光熙无政可亲，现在的同光已经无国可治。他能管理的范围仅仅是紫禁城和颐和园。婚后第二年，对于宫中愈演愈烈的盗卖活动，他想要重新清点库房，革除管理旧弊。然而，狡猾的太监们直接烧了宝库建福宫。

    焉钺大怒，一定要惩罚他们。此前，他已经剪掉了满族传统的辫子，这曾经是大沁强制规定汉族男性也必须留有的发型，以示对国家的忠诚和顺从。这一次，他要彻底终结太监制度，将所有的太监驱逐出宫，一个不留。但宫里还是剩下一些太监，以服侍太妃。

    烟罗是支持焉钺的决定的，但她也觉得把所有太监不留情面地全部赶走，对已经入行的男人来说太残忍了。她拿钱贴补自己宫内即将离宫的太监们，希望他们能开始新生活。有些人离宫后去了王府或者给富人当用人，有些人做了小买卖，有些人谋生困难。

    其中，小德子怎么也不愿离宫，宁可死掉。烟罗把他安置在谭太妃身边。小德子姓德，原名大概是二庆。1912年，他12岁，因家中贫困被卖入宫中当太监。他净身之后，刚跟着师傅踏入紫禁城的门槛，就听到了皇帝逊位的消息。还好宫中继续从前的生活，他还可以当太监。

    小德子办事稳当，为人机灵，后来被安排到烟罗的宫殿干活。他的父亲是个手艺人，擅长做风筝和各种工艺品。他也会做风筝，还会用木头和竹子做各种玩具模型。烟罗因此很喜欢他。小德子是看着烟罗长大的，再加上她为人和善，他没有办法离开侍奉已久的主子。

    烟罗和陶格没有见过几次面，但二人情愫暗生。在烟罗15岁那年，谭太妃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但她很想亲眼看到心爱的女儿出嫁。这一年初夏，紫禁城再度热闹起来。上一次盛大的典礼是皇帝大婚，这一次是公主出嫁。内务府按照规制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三位太妃也贴补了很多。陆太妃此前已经病逝。

    婚礼的地点在北京城的巴特尔王府。结婚之后，烟罗想和陶格一起去蒙古的大草原上生活。她厌倦了紫禁城狭窄的天空和沉闷的空气。随烟罗出嫁的宫女中，有四个人在她身边侍奉已久，感情深厚，她们是风亭、霜台、雨楼和雪阁。她们中有的人超过25岁，但仍未离宫。之前待在谭太妃宫中的小德子也随烟罗出嫁。

    这一年十月，谭太妃病逝。宫中的管理不善和腐败问题并没有因为太监们的离去而消失，谭太妃的随葬品被各种盗窃和调包。就在谭太妃的棺椁停灵宫中等待下葬的时候，焉钺被向将军逐出紫禁城。烟罗从蒙古返家奔丧，没等到谭太妃的葬礼，就亲眼见证自己的家没了。

    焉钺想，这个他曾经痛恨的囚笼，就这样在向将军的武装威胁下匆促离开。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他带着妻妾暂时居住在敬王府，等待接下来的命运。宫中剩下何、奚两位太妃没有离开，她们后来在北京城某处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