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云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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蛩音唧唧,萤灯如鳞,仅靠顶崖岩层漏光维持短暂白昼的虚明境,云杉老祖的根蔓依旧皱纹般满地乱爬,百里之外,仍能清晰望见那笔直穿透岩壁的树干,树干直通天阙,入云之后,更加看不到冠顶。 专司放萤的小倌也依旧忙碌,在漫漫长夜里,为一众魑魅男女照亮暧昧的情愫,偷偷观望着,无数隐蔽世界里的混沌嘈杂。 青阙子甫一归乡,境中阡陌由人引了几次才记住,与小君兰芷也久处不惯,白日里相敬如宾,夜里各自安寝,唯有见到父亲的旧物,才惊觉自己是回来了,而非到了异乡。 多宝架上,暗风吹起镇石下层叠的笺页,枯劲的笔墨也如尾蝶将飞,轻薄得仿佛稍纵即逝,物是人非归来,沧海桑田难辨。 一千多年来,主君并不是第一次休沐回城,兰芷却似第一次见到他一般,眼底晕荡着激动忐忑,甚至有些无措和慌乱,每一件衣裳、每一样首饰都精挑细选,直把身边侍女都问笑了才住手。 这两有名无实的夫妇一相见,才拜了一拜,稍一对眼,都是一阵沉默的羞赧,兰芷一袭华服引着他进入内殿,为了舒缓气氛,主动说起了他不在虚明时境内发生的各大要事。 因承云杉老祖血脉,此地历代主君本为云姓,但云阙因随了青帝入上修行,便被赐了晏青主峰的姓氏,似乎在天境看来,这样还能拉近两边的距离,虽说后代仍需归入云字,但城里人看这位主君,心里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东方帝君之徒嘛,可不尤其的厉害,尤其的高哉,尤其的威风~。 连同小君兰芷,也生怕疏忽了什么弄得自己难堪。 青阙子倒没觉得什么,最多的感受只是不习惯而已,好像每日守着一座珍珠山,突然看不见,眼底仍时不时晃过残影,却始终揭不开那层黯淡。 “……这八百年里虽有些族民暗地修炼邪术惹是生非,不过最难办的还是城中的地气,每年都会莫名流失许多,云老曾带了几个长老亲自追踪,也未探明其因……月岭上更是如此,有时还需找我们借气弥补,他们离神山又近,因此有不少好事者便传出谣言,说是晏青所为,生怕我们强盛了再跟天境作对,还有人鼓动民众上书城内要求脱离晏青……” 秀雅纤柔的年轻女子娓娓道来,青阙子不由皱起了眉:“我师父也曾问过我多次,我也不知这痼疾究竟怎么来的,父亲在的时候就已如此,若说有九兽潜伏,倒也没发现过端倪,再者,谁也没听说过冥水里还有贪食地气的。” 兰芷点了点头,青阙子又道:“那……之前的‘我”没对此事做什么么?”他先自想了一遍呈给他文书,好像确实不曾提到此事。 女子抬眸,心照不宣地瞟了他一眼:“说来也怪,那时地气流失倒少了许多,叔父逝世后境内便开始施行阴阳择修,大伙虽喜闻乐见,却也有不少人违令修习禁术邪道的,‘你’……来的人忙于此事,我也没敢为了突然消停的地气之失太叨扰人家。” 青阙子一阵沉默,黯然道:“大概还是父亲遗留的祸害罢。” 兰芷一时无言,青阙子的父亲——即上一任虚明神,其勾结妖魔之事众人皆知,虽已伏法,终归至亲血脉,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她面前的男子宽额长脸,思索间两眉微垂,略带愁苦,分明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教人能清楚感觉到,这个人和八百年前的那位是不一样的。 她还记得他们幼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拘谨得不行,却又忍不住好奇地窥探对方,期许中带着稚嫩的青涩…… 当年晏青一道密令便将人带走,替他的那位虽不算端着,却也令她敬而远之,此事境内也只有她和两位祖宗长老知晓。 ——斯人清正,如师如友,如鸿天之雁,却不是她能毫无保留相依相偎的人…… 如今,属于她的少年终于归来。 两人说着话,侍者们已将主君的服饰准备妥当,青阙子进内换下东晏仙气飘飘的彩青常服,出来时已是一身灰锦白冠,典雅而威仪。 兰芷上前替他理好衣襟冠带,略一靠近,青阙子先红了脸,稍稍退后,自己稳了稳发冠,轻道:“我们尚未举行婚典,今晚我还是回自己殿里吧。” 兰芷愣了一下,虽有些失落,却也觉得此事急不得,便无异议,和他又说了些如今虚明的内情,外面很快跑进来一个传话的:“回禀主君,请了三道,老祖宗都无回应,云老可能……还在闭关。” 青阙子看向了兰芷:“祖宗不见我们,还要去么?” 兰芷颔首道:“你头一遭回来,祖宗不见,我们也该去树下问候一声,他老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一回事,我们的心意才最是要紧。” 青阙子捣蒜赞同,不一会儿,乌泱泱的小队人头便聚在了虚明主城外空旷处高耸入天的一棵巨树下。 巨树高不见顶,腰围需十个高大的成年男子才能合抱,连最矮发枝的叶子,都在距离头顶十丈之处,树枝繁茂层叠,细叶翠绿莹蓝,色泽鲜丽,叶尖更垂着晶亮的露光,微明之中,竟似雪晶覆体。 这便是虚明境云氏妖族的开山老祖——云杉云老。 “祖宗在上,不肖曾孙云阙久未归乡,今日特蒙天境恩典,正式归来承袭虚明主君之位,恰逢吉日,曾孙携妻小君兰芷前来敬拜,愿祖宗神魂不朽,护佑云兰两族世代荣昌、虚明各类灵物和睦亲善,阴阳淳和,欣欣康泰!” …… 顿默中,忽有声响打破宁静—— “嗯——来啦……” 天音一语,微带天人在上俯瞰众生的戏谑,在场之人无不在震惊中昂然抬头,然而,树上也只空空如也。 青阙兰芷一瞬愕然,眨眼拜倒在地:“请——” 话音未落,一只苍劲的手先掐住了青阙的下颌,青阙话已到了嘴边:“……请煮终、息雾……” “我看看我看看啊,这回总是真的了吧……” 靛青道袍的老者捏着男子的脸蛋一阵摆弄,兰芷轻声惊道:“祖宗,您悠着点儿……” 老人长眉长须,瞥了她一眼,“慈祥”道:“小兰芷莫怕莫怕,他们都被老儿定住了哩~。” 兰芷转头看去,果然周遭已一片“呆样”,眼前这位祖宗乍一看仙风道骨,再一看不大正经,真真还是那个说出“快哉仙游,永不为君”的潇洒老儿。 “起来吧。”老人负手而立,眉眼微垂、目光矍铄,遗世之风扑面而来,下一刻,手便勾住了青阙的臂弯:“乖曾孙呐,天阙怎么说,咱还能双修吧,老儿怎么听闻又有人撺掇咱虚明必须阳修啊?” 青阙子扶着他差点呛到,更正道:“祖宗,是阴阳择修,不是那个双……咳,双修。我师父别的也没说什么,只说政令不宜朝发夕改,虚明本就特殊,不应以纯天地灵看待,自然不会突然翻转此事。” 云老长长嗯了一声,捋着长须道:“那上面打战,我们可要做点什么么?” 青阙子揽着他窸窣说了一通,老人连连颔首,最后总结道:“唔,帝君胸怀慈悲,真不为难我们,唉……可惜了,老儿的聚仙宴不能常开咯……” 听到“聚仙宴”三个字,青阙子嘴角抽了抽,实在不忍心戳破祖宗的“乐事”,附和道:“都是曾孙愚钝,没能让虚明诸灵足够强大,帮不上天境的忙。” ——所谓阴不阴、阳不阳,也就导致这儿的灵修大都是半桶子水,别说他这样的后代,连这位年逾万岁的老祖宗,修行也都跟他的心态一样——年轻,迄今为止,高不成低不就,仍是个地仙。 让他们虚明出战,估计也只能给青龙一族当尾巴上的吊坠子,还一碰就碎的那种。 “聚仙宴没了呀……唉……伤心……咦!对了,你俩——不是还没办事么?” 青阙兰芷脸上一红,自然知道他说的“办事”是啥,青阙子斟酌道:“祖宗,这时候办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老头儿眯着眼睛砸吧着嘴,道:“又不是都在打战,总有闲的,咱这地方灵气不稳,让那些没事的神仙都下来坐坐多好,你来我往,苦中作乐,也可舒缓舒缓大伙紧张的局势,岂不善哉?” 您老知道局势紧张……还搞这一出!? “不……不妥的,祖宗……这……”青阙子一时语塞,兰芷忙上前道:“祖宗,修行高深的仙神如今哪有闲的,就算要请,帝君肯定也想来,可他顾着封印的事,想必也不好与我们同乐,倒要让人说阿阙不懂事呢。” 青阙点头如捣蒜:“是啊祖宗,若我师父能来,春扇青笔降临,虚明保不准几百年的地气都是满的,还是得挑个太平吉日才好。” 云老沉吟一阵,也觉他们说得挺对,来一帮小神仙有什么用,送来的宝贝说不定还不如他们给出的随手礼灵力高,青帝又最是个“博爱”的,不来着实可惜,不值当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