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玫瑰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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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在乡间小道上,唰地经过几个挑着担行走的农民。 日日辛劳耕作,驼背已难直起,几个老头挽着裤脚,腿上黑搓搓,分不清是湿烂泥还是污垢。 后头还牵着羊,毛色也如泥,小羊跟着大羊,边走边拉小屎蛋,圆滚滚的玩意谁知道会滚哪里,一不留神就滚到了田埂边大片的高丽果丛里。 天上飘着小雨,绿油油的矮丛,红油油的亮果,能顺着雨丝儿闻到果香味。土路两侧的田间种满了水当当的高丽果,到了生长的季节,放眼望去海似没了边界,像为期半年的漫长实习。 从农民和羊羔旁边过时,司机缓缓油门,避免溅了人家脏水是其次,首先是别乱了自己的气调。 少爷吩咐过,今天,格局要格外打开,看他们车后跟着的十余量轿车就明白了。 排场,还是排场。 这样有排场,就必须拘小节,避让行人只是初步,贵客有更好的礼遇。 五五亲自开着车,载着冯小姐率先到了果园土路尽头的三层西式小别墅,那里头请了乐团、设了宴,新购置了大批量的家具,而剩下的他们还在路上。 他们都是陪衬,衬出叶家家大业大,人脉广布。 忿管什么人脉,总之远在南京的冯家人天高皇帝远,叶家演什么,他们就得看什么、就得信什么。 现在演出来的,是豪门巨富与官场大佬联姻的戏码。 玻璃窗半开,雨打进来,玻璃窗关上,岑典指着司机的大肚腩说,“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经过他们时候会刻意减速。” 她坐在副驾驶位置,看得见司机差点挂在方向盘上的大肚腩,肚子大的像是怀孕七个月的妇人。 给岑典他们开车的司机兼是果园的管事,据说年轻时救过叶大霖的命,也是个机灵的人精。此时,他咯咯笑了,摇头,笑而不语。 他的肚子随着他的动作颤动,肥rou一抖一抖的,岑典本想要上去摸一把,却受不住把手收回来。 转头,她对后排的辛小姐说,“我是一个讨厌肥rou的人,当我减掉一公斤体重,我就爱我自己多一点点,所以若我有一颗大肚子,我会高兴死,因为我一定会笑着让着肚子消失。” 语气骄傲,骄傲,还是骄傲。 旁若无人,住在玻璃瓶里炫耀自己嗓门的蛐蛐。 知道她爱当人家的面阴阳怪气,于是辛小姐回答她前,先为她向司机解释道,“双管事,你别介意,岑典就是这个性子,她没坏心思。” 双管事哈哈大笑,腾出一只手往后座摆摆,“这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爷小时候曾拿着刀指着我的肚子,说是砍了就好,砍了就平坦,我就不会再因为这肚子太大而失去平衡摔跤,他表情可认真,我甚至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真想这么做。” 脱口而出的“你们少爷”,是潜意识觉得少爷的好有目共识的意思。 说完,双管事吐出大半截舌头,一副死人脸样,把岑典逗得直乐,扭头向辛小姐学,辛小姐他们看见,也笑起来。 只不过这笑多半是被彼此感染的,而非真的发自内心。 被人拿着刀指着肚子,若不是当事人拿出来风轻云淡当笑话讲,要笑出来还是有点难度。 细想,听者后知后觉的怕。 “你们”少爷里的“你们”没有林安岭,所以林安岭大胆先问,“他那人想起来确是这样,好心的事经他臭脸,总能令人发寒。你说的小时候是多小的时候?” 十五、六岁,林安岭知晓五五膈应人的性子,也好奇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他不相信有人天生讨人厌。 坐车无聊,于是他十分好奇。 听他这样问,双管事扶着下巴仔细思索,想想年份,算算日子,片刻,轻声回答,“七岁。” 眼色温柔,像是回忆起自己的孩子,脑内如数家珍转过陪伴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全过程。看来他俩是真有细密的渊源,怪不得五五让他来当自己果园的管事。 还让他来给岑典他们开车。 他又想拿刀架在谁的肚子上? 轮子滚过一块崎岖,整个车子踉跄一下,车里的人也抖上一抖。土路尽头的小别墅越来越近,看得清上面漂亮的油彩绘玻璃窗,是天使与教堂的复杂图案,也许玻璃窗后头正藏着个捏着酒杯的人。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轻飘飘两个字,让林安岭嘴巴掉下来。 “七岁?!”那么小就讨人厌? 车里再没别人,林安岭惊讶完之后的余音回荡在车里,没人想要打破。 或是同样震惊,或是另有所思。 只不过这个答案并非不能接受、不至于要人惊讶一辈子,没一会儿,林安岭就收了嘴巴,从葡萄柚变成了切片小番茄。 略有同感,辛小姐展眉,看了眼闭上嘴的林安岭,笑着说,“我有心理学与生物学的双料学位,据我所知,少帅这样的孩子总是十分缺爱,所以不懂表达,他们出发点总是好的,只是在呈现的过程中走偏了,看起来吓人。” “他妈在他几岁死的?”林安岭问,他知晓一二,但不完全。 辛小姐回答,“五岁,正狡黠的年纪,你五岁时在干嘛呢?” “我在抓蜻蜓,或者抓蚂蚱,有次手指被蚂蚱脚划了道口子,流了不少血,我妈见了赶快把我的手指含到嘴里,心疼得要死。” 车里有些凉了,也许是两人的对比太明显。 有妈疼和没妈疼总归不一样。 “干嘛,有妈又不是我的错。”林安岭嘟着嘴,似是不满意自己的话造成的奇特气氛。 这气氛不像是他想的,觉得五五没妈、可怜的要死那么简单,也许他们还想着别的。 比如没妈的活得坚毅,但他这个有妈的反而活得窝囊…… 身边的辛小姐还是笑着,侧脸望着窗外,车开了一段,窗外的高丽果越来越可人;胖司机看不见脸,专心开车,土路快到尽头,石子突然特别多;副驾上岑典低着头,仔细抠自己的手指,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与这的一切有关。 天真烂漫的小孩,也有自己的烦恼。 他们默不作声,林安岭敏感诋毁,“也难怪,长大了才需要流连在女人身上,茭白,我虽对心理学一窍不通,但别人的心理我很会揣摩,俗话说,吃猪脑补脑,吃鸡脚补脚,吃啥补啥,换成他也一样,他缺母亲的爱,所以长大了要补充女人的爱,停不了。岑典,你说是不是?” 他说一半,辛小姐扑哧一声,出于礼貌,忍住不笑。但他说完女人的爱之后突然提起岑典,辛小姐恨不得大笑,心想命运的齿轮,傻子就算看不懂,也猜的中。 nongnong爱意无处可去的岑典哼一声,双管事看她,欲言又止。 他想向大家解释什么,但无奈笑笑,健谈的人选择主动错过话口。 本就是故意不说话来逗他,辛小姐破功之后,和林安岭继续聊起天,“雨果写的巴黎圣母院里头有个主教,长得人模狗样,但心是蛇蝎心肠,小时候给自己立规矩,说是为了成为伟大的教士,这辈子不近女色,但后来自己受不了寂寞,爱上了美人艾丝美拉达,居然宁可把她杀掉,也要标榜自己高大凛洁的形象,实在可恶。” “而叶戴丰才不会把他的女人杀掉,他恨不得每一个都当姑奶奶供着,给她们金屋藏娇,端屎端尿。”林安岭不屑地挤眉弄眼,想要借助污秽极力说服辛小姐。 他似乎陷入了困顿,说什么都能扯到五五的不好。 也不知说服人家这玩意干嘛。 极端的情绪总是藏不住,辛小姐显然看出来,安抚他说,“我可没拿少帅与这可恶的东西比,我要说的是少帅陷入了和他一样的僵局。” “什么僵局?” “内心的困兽呜呼打架的僵局。” 辛小姐倾身,用手背敲敲岑典的肩膀,“你总是爱和我聊书里最爱的角色,这部书里你最爱谁?是美男子菲比斯,还是老头子主教?” 早就预料到辛小姐会把祸水往自己这引,岑典躲一次林安岭的无心,却躲不过辛小姐的有意。 那就不躲,她从来不怕别人的旁敲侧击。 “你知我品位不同于常人。”岑典回答,没有想,随着自己的心。 巴黎圣母院里人物多如牛毛,但论起最不同于常人的,只有一位悲惨的丑人。 辛小姐哦一声,说,“想不到你最爱的是为艾丝美拉达殉情的卡西莫多,你果然爱浓烈的感情。” 她们聊得正欢,就林安岭不知道,车里平白隔了层雾气,于是问,“那是谁?” 琢磨着解释,辛小姐苛刻自己的用词,说,“人物庞杂,难以概括,他是个丑陋至极的可怜人,是孤儿,也是个有爱心的好人,雨果的小说里,人物都很多面,一句话说不清楚。” “啊?这么有名的小说,居然一句话概括不清楚人物?”林安岭说,一句话三个喷气,也不细想辛小姐说了什么。 没融入大家,装酷是最好的方法,他的不屑延续在所见所闻的方方面面。 小孩子的小脾气。 岑典坐在前面,看不见林安岭不屑的表情,也不在意他的小脾气,只是觉得林安岭说得对,对到可以充当反对辛小姐的武器,于是她说话之余不忘讽刺一下辛小姐。 “怎么不能,概括不出来完全是茭白看得太浅。” 辛小姐顺水推舟,“哦,那你说说看怎么概括,我好奇得很,你岑典为何会最爱一个丑人。” 被说浅薄,辛小姐反而一脸欣喜,把语句的剪子拿出来,像是再走两步就能拆开宝箱。 择偶标准,大同小异,知道一二,她总能参透五六七八。 在和人较劲方面,岑典不如茭白,她是急性子,嘴比脑子快,什么都不知道,被人哄一哄,就能把大活答应下来。 一时间脑袋空空,她也说不出什么,可其他人期待的目光,像刀架在脖子上,情急之下,她胡说,“最直观的,与周围人比,他就像五五。” 话捋不清楚,气势倒如虹,心虚的也不虚了。 既然如此,她淡定为自己找补,“同样没有母亲,同样的可怜经历,同样变成爱恋的化身。卡西莫多悲怆是因为他的一生已结束,可以被评述、肆意总结,但五五还没死,不能被用一句话说清楚,所以我说的像,指的是目前为止,五五和卡西莫多很相似。” “哈,我就说,你也觉得叶少爷并不俊朗,反而长得有些磕碜吧。”林安岭指着空插话,被辛小姐一把推开。 “你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为爱人殉情的深情人?” 睁大眼睛,张开嘴巴,辛小姐急迫想知道答案。 “我没有这么说过。”岑典望向窗外,突然看见窗外的红果绿叶变了形状,红色多了,绿色少了。 她凝住。 雨滴打在窗户外面,沿着玻璃后的景色与岑典眼睛的倒影曲折流下来,仿佛就在眼前。 双管事缓缓说,“少爷花心思布置过这,只为博美人一笑。玫瑰的花期在五月,要找来这么多不在季节的玫瑰花,少爷动了大把的人脉,我也帮忙想了办法。” 哪位美人?总之不是车里的,车里的这位,戴丰少爷他避之不及。 顺着岑典的目光,辛小姐也往窗外看,找到宝箱的期待。 细雨微微,帘幕拉开,宛如故意,红色的古老花朵摊在这片红果绿叶海面,一大片玫瑰不顾浪费似摆出法语长句——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葬所爱的人的。 坟墓与爱情的意象,代表死亡与爱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总是令人向往。 这是司汤达的句子,他写了冯小姐最爱的小说,红与黑。 男人用心奉承,女人真心受用。 玫瑰花朵旁,冯小姐捂着嘴,眼中全是感动和惊喜,五五站在她身边,微笑为她撑着伞。 伞往女士那偏,不让她淋到一滴雨,自己肩头却染尽雨渍,灰色的西装外套半侧变了颜色,尽显绅士风度。 好一对璧人。 “啊,怪不得买不着玫瑰饼,原来玫瑰都来这了。”林安岭一拍脑门,大呼原来如此。 “玫瑰味过了头,做成饼反倒不如栗子饼好吃。”辛小姐心不在焉,接着林安岭的话说。 大家的心思全在那头,没人注意这头的辛小姐。 唇瓣克制不住的颤动,辛小姐放肆自己,极力想要与岑典感同身受,感受她的难堪与伤心,会让人——快乐。 作为旁观者的情绪起伏,无与伦比,爱看小说就是这个道理。 副驾驶,车窗微微打开,雨点随意打在脸上,玫瑰花香洋溢于鼻尖,岑典闭上眼睛。 花语是爱情的花朵浓香刺鼻,她不再爱吃玫瑰饼。 车子靠近,双管事鸣了声喇叭表示客人来了,五五听见朝这挥了挥手,接着转回身,继续与冯小姐说话。 视若无睹,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在别人面前,他会正常地笑,或是绅士般温柔礼貌,或是爽朗如得意少年郎,而在岑典面前,就像债主和躲债的。 喇叭响完,岑典把眼睛猛地睁开,蓄力许久,一双眼睛倒映出青翠的颜色。 青翠,郁郁寡欢。 不服气与不相信交织,眼见为实的不愿相信,只能转为相信,无法再自我欺骗,像是被背叛,但却找不到证据,因为他没有给任何承诺,她只是心里独自郁郁。 她以为,亲密之后,他们有一个共识的契约。 但好像,没有生效。 都怪没有敲章。 她转头,给辛小姐翻了一个白眼,想要说点什么,此时,双管事把车停好,微微颠簸一下,她的话被咽回去。 解开安全带,双管事嘴里的话像是憋了许久,“我一路上都没说,现在终于憋不住。听你们聊了一路少爷,少爷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小家子气,少爷是要成大事的人。” 他拉开车门,车门外正好对着高丽果田的方向,坐在车里看,像是苏式园林最爱的造景。经过几个挑着担的老头,主动打招呼,“双管事好。”双管事笑着点头回应,看起来和蔼可亲。 “看——”过后,双管事说,眼中全是高丽果的红果与绿叶,高矮起伏的丛丛,如波浪不平静。 “这些高丽果,像不像鸦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