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

    离开医院前，陈锐星先去看了一眼老妈。手术很成功。她不忘嘱咐他，让jiejie多吃点好的，多养养身体。他一口答应下来，推开病房的门，她竟然就站在门旁，环抱双臂靠在走廊上。

    “你要进去吗？”他轻声问。

    “不了吧，”她已经迈开脚步朝前走去，“她没事就好。”

    他连忙追上她的背影。两人坐公车回家。快到中午，车上几乎满座。她靠着车窗朝外望去，风还未彻底萧瑟，雪还在遥遥的路途上，明州在初冬之际仍然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这个日子终究是特别的。两人都没说话，陷入心照不宣的沉默，只在满车喧嚣下牵住彼此的手。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男人赶到产房外。他还没坐下，护士就抱着女儿朝他走来。来得正好，护士对他说，陈先生是吧？恭喜你，母女平安！襁褓里的女孩儿正睁大眼睛，不哭也不闹，万分好奇地将这个世界打探了个遍。

    三分钟后，另一个护士也走出产房。这回她给他看的是个男孩儿。与jiejie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始终紧闭双眼，毫无章法地嚎哭着。

    ……至少在男人的讲述中，关于他们一生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去读大学前的那一个夏天，她回到筒子楼，从男人的卧室里找出那本厚厚的相册。可惜回忆寥寥，相册只被填满了五分之一，后面一大片都是空白。令她意外的是，它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积灰，也许有谁在时不时地翻看。

    仿佛预感到自己之后的出走，她翻拍了其中的许多照片，存在QQ空间相册里，只自己一人可见。果然后来她再也没回去过。

    现在她想，也许她可以和他在这个晚上，细细翻看那些回忆。

    终于回到家，推开门之前，他竟然让她闭上双眼。门被推开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塑料纸的窸窣声。好像还有窃窃私语的人声。三、二、一，睁开眼吧！他好像在更远的地方对她说。她睁开双眼，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上了，屋内十分昏暗。她一步一步走进去，一道红色横幅挂在电视墙上，几个大字写道：“热烈庆祝陈满女士&陈锐星先生的二十五岁生日！”落款是KK的乐队名。

    然而客厅空无一人，连猫都不在。她站在餐桌旁有点懵圈，书房的门嘎吱一声，伴随着低低的音乐声，彩灯的光泻了出来。正朝她走来的是一只巨大的玩偶伯恩山狗狗，踩着音乐的点左摇右摆，冲她比心又摇尾巴，后面跟随着KK和几个乐队朋友。KK抱着尤克里里，生日快乐歌的旋律从琴弦间倾泻而下。主唱女孩儿手持两个摇铃，更是为这神秘又诡异的气氛添上几分欢快的节奏。在这方阵的最后方，吉他手手捧蛋糕，脑袋上带着彩色发光的发箍，像是演唱会用来打call的那种玩意儿。只不过那两个绿色光球在他额头前一跳一跳，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正向母星发射信号的外星人。

    她这下彻底呆了，只想拔腿就跑。她向来应付不了这种主角是自己的大场面……如果这也算大场面。

    大狗终于停在她面前，单膝跪地，一只毛茸茸的狗掌朝她伸出来。

    “它在邀请你跟它跳舞。”KK冷不丁提醒她一句。

    大狗见她没反应，看了眼KK，又指了指地板。

    “它的意思是，你不跳它就要躺在地上耍赖。”KK还在替它翻译，神情十分严肃。她瞠目结舌，KK怎么能做到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的？！

    “我我我不会跳——”话音未落，她就被大狗一把举了起来，被迫与它在客厅的地板上旋转几圈。音乐骤变，气氛组开始喝彩。她整个人都陷在那毛茸茸的狗毛中，几乎要晕厥了。

    好不容易跳完一支舞，这下她终于被放开。其实她一直踩到狗脚，觉得十分抱歉。大狗得意地摆摆屁股，从KK那取来了什么。

    ……天啊，它居然用嘴叼着一支玫瑰花，手里捧着一个首饰盒。现在它又朝KK求助，让她帮忙翻译。

    KK仍尽职尽责地翻译道：“它说它脚太大了，掰不开那个首饰盒，让你自己打开。”

    “在我们国家，不同物种是不能通婚的，你们知道的吧？”她终于忍不住吐槽。

    “不可以伤小狗的心！”主唱女孩儿抗议地举起手摇铃。

    “小狗……”她气若游丝，从那巨大的爪子中拿过首饰盒。

    “你再说它就要哭了。”KK依旧不改面色。

    她于是闭嘴，打开盒子，红丝绒的布面里嵌着一只戒指。她拿起来细看，这是一只做旧的异型戒指，水蓝色的宝石仿佛湖色，千万点星芒闪烁，在昏暗中波光粼粼。

    “我帮你戴上吧。”他有点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她抬起眼。他已经把头套摘了下来，头发汗湿贴在额头。她伸出手，他一寸寸地往她手指上推。尺寸正好，她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现在那一点蓝色在她手上幽幽地散发光芒。

    “来来来，拍个照。”KK不知又从哪掏出一台拍立得。

    她被催促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他还抱着狗头，她面对镜头很不自在，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白光闪烁，拍立得吐出相纸。她一把拽过KK，现在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左边是他，右边是KK。

    “三、二、一，茄子！”女孩儿冲他们按下相机。

    他们一起拍了很多张照片，都堆在茶几上。甚至来不及等影像悉数成型，他们就离开了屋子，去餐馆吃他预先订好的生日餐。反正时间还多得是，她和他回家后可以慢慢查看每一张照片，取笑彼此僵硬的笑容或发愣的表情。

    他们同时许下愿望，然后吹灭蜡烛。这其实是二十五年他们头一回这样干，父母很少给他们过生日，说是小孩子没必要大张旗鼓。但没关系，反正往后的人生还那么长。

    在深夜的窗前，他们查看了每一张照片。捧腹大笑过后，他朝她捧出另一只盒子。

    “其实是对戒，”他解释道，“但是当时人那么多……不方便。”

    她从盒子里摘下戒指：“你都献玫瑰花了，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我不怕，我只是怕你困扰，”他说，“毕竟这个计划没告诉你。”

    “我还挺喜欢的，”她慢慢给他戴上，顿了几秒，“尤其是那个你们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部分。”

    他又用手调整了一下戒指：“真的吗？”

    “嗯，很像什么恐怖片的开头。”她憋着笑说。

    他眨巴两下眼睛，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真的吗？！我还觉得挺惊艳的呢！”两人对视几秒，又笑起来。他对她说起这个对戒的设计理念，其实有点末世之爱的意思，所以戒指的形态不那么规整，就像是在末日中被无数场大火烧灼。

    而那颗水蓝色宝石是唯一得以完整留存下来的，爱的痕迹。

    “我给你看点东西。”她沉默片刻后掏出手机。

    不满一岁，她和他都坐在学步车里，他因为被她抓着头发正张嘴大哭。两岁时，男人站在板凳上修理电灯，他也站在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男人的姿势。三岁时，全家唯一一次去公园，她站在长长的吊桥入口也在大哭，他背对镜头贴着她，也许是在说什么安慰的悄悄话。四岁到五岁照片见少，直到六岁之后，那架相机彻底停止记录。

    如今两枚戒指紧贴在一起。她在起伏的节奏中，突然发了疯地想念一场从未到来的洪水。那场从创世起人们就在传述的洪水，那场在传说中会毁掉一切的洪水……如果你和我在洪水中侥幸存活下来，但并不作为人类的文明火种，或者在大灾祸后，必定要背负繁衍重责的那一双伴侣。

    我们只是一如既往，在荒废星球哼唱著无所谓的最后的旋律。我担心自己一开始问你就会停不下来。你爱我吗？你爱我吗？那我就会好像一台开关坏掉的询爱机器。

    原来我好爱你，原来是这份爱才让我能够发明我自己。

    结束后他下床接水。她接过那杯温水，盯着水面好一会儿。

    “怎么了？有水垢吗？”他凑过来问。

    她摇了摇头，转脸对上他的眼睛：“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