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19）
世间上有许多人站在分歧路口上都会徘徊顾虑，因为他们既不肯有所舍，又舍不得那份所得。 晏明绪的情况却不尽相同，他早已做好了选择，只是他所放弃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即使如他也无法面对，当然他需要面对的不是其他人的指责，这些指责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已司空见惯，他早已把那些指责当成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毕竟人心中的成见像一座大山，任凭怎么努力都无法撼动。 他只是觉得无法释怀，又陷入深深到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他需要力量来支撑自己的选择，于是他的力量源泉就到了，他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呼唤，就奇迹般的出现到了他的面前给予他支持。黑暗中的光亮了，晏明绪知道方向。 “好点了吗？”简隋英捏了捏晏明绪的耳垂轻轻的说。 “没事儿了。”晏明绪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缓缓的放开了简隋英柔声道。“怎么突然过来也没打声招呼，要是我不在怎么办？” “我说是预感你信吗？”简隋英低着头捂着自己胸口说。“我感觉你需要我，所以我就过来了。预感对了吗？你是需要我吗？” “……”晏明绪哽住，他偶尔还是信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的，可这东西实在看不见摸不着，他也把这些信仰当作一种心灵慰藉，可当这种看不见不摸着的东西真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怀疑，但隐隐的希望这是真的，他无比迫切能与简隋英构建出这种心与心之间的桥梁。爱人心灵需要慰藉，另一个人就会感知到，这是种太美妙的体验了。可随后，就听到简隋英狡黠的笑声。 简隋英笑的前仰后合，甚至不顾形象的扯下自己的围巾又咳嗽了两声才收敛了笑意道。“你不会真信了吧，晏厅长什么时候这么好骗了。” 果然又是一次戏弄啊。晏明绪想着，颇有些失望却又无奈的笑了。简隋英的笑意仿佛能感染人，之前的那些压抑在心中的阴霾被渐渐驱散了，晏明绪伸手，再次将简隋英拥入怀中。“小简啊，小简，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晏明绪其实是不想把他遇到的这些问题告诉简隋英的，他已经是个接近不惑之年的成年人了，有些事需要自己消化。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猫科动物的好奇心，从回家路上，简隋英便开始转着弯儿的问东问西，虽然绝口不提晏明绪为什么会在办公室里心情郁卒，却始终在这个圈子周围打转。 简隋英颇懂说话的艺术，这点晏明绪是早早就知道的，也十分欣赏，但当这门艺术用到了他头上，就无法招架了。所有的敷衍的借口似乎都败在了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中。晏明绪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了好了，跟你说。” “这可是你自愿的啊。”简隋英吃饱喝足歪在他固定窝点把腿一翘笑眯眯的说。 “嗯，自愿的。”晏明绪自知是瞒不过去了，只得把孟老师患病的事儿简要的和简隋英复述了下，随后就看到简隋英收敛的笑意。 简隋英慢悠悠的坐直了身子把头探到晏明绪眼前让他直视自己缓缓的问道。“你想去吗？” “还没想好。”晏明绪实话实说道，他也确实没想好，一面儿是遗憾，一面儿是自责，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于是扭头向简隋英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去吗？”随后又自嘲的笑了一声低声道。“算了当我没问过，如果是你，你肯定会去，你不是会逃避的人。” “你和我不也一样。”简隋英撇了撇嘴道。“如果你真不想去就不会犹豫了。你又不是不果断的人，你呀，就是不知道见了孟老师该怎么说。” “……“晏明绪又哽住，简隋英确实戳中了他心底不愿意承认的那份自私懦弱。一个恩师即将要去世，而且他还有愧于他，他能不想在他临终前去看最后一眼吗？可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孟老师，去了该说什么呢？他那些个自私的，薄凉的一切为了经济改革的理由，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拿来劝说自己，但是他能拿到孟老师面前去说吗？即便是孟老师认同他的做法，可他到底是给孟老师人生留下了污点的人，而他也不打算把这个污点祛除。再面对孟老师，他还能心平气和理直气壮吗？ “那就不说呗。”简隋英白了晏明绪一眼说道。“都心知肚明那点儿事就不用拿出来总提了，我想你老师也不会主动提这个事儿，他也怕你有负担呢。你需要做的啊，就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探探病。要是真觉得对不起孟老师呢，就再以一个厅长的身份告知他你的经济改革计划进展到哪儿了，未来前景会怎么样，会造福多少人。他听了肯定欣慰。” “会这样吗？”晏明绪有些怀疑，可简隋英笃定的语气又让情不自禁的信服，继续问道。“你……接触过和孟老师一样的人？” “没有。”简隋英耸了耸肩道。“不过猜也能猜出来了，当初都没用你主动说，他就自觉承担了一切，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嘛。你们老师啊，是自己主动走过去的，虽然有你的推波助澜吧，但是他确实是自愿的。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残忍，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说的确实对，社会的变革确实需要这种于连式悲剧的人物做牺牲，只是……”晏明绪摇了摇头没把话说全。简隋英主动帮他接过话头，补充了他后面的。“只是你还是会觉得愧疚，即使结果已经注定了。明绪哥我问你，如果你提前知道你老师患病，你还会推他出去吗？” 晏明绪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得出了结论。“大概是不会的。”他说。如果真的提前知道孟老师患病，他大可以换一个别人，也许会有些麻烦，但是他会及时处理，断不会让老师在得知自己患病的艰难时刻背上那些永远也洗不脱的污点。 “所以你们老师才要瞒着所有人嘛。”简隋英也叹息了一声道。“他是个伟大的人，值得被尊敬，你就别让他人生有遗憾了，去告诉他他牺牲所能换回来的东西吧，这才是对他最好的补偿。别怕，我陪你一起去。” “小简……”晏明绪晃了晃头，思维有一瞬间出现了空白。真的有勇气去面对吗？晏明绪想着，随后就感觉到一双修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手心传来的是自己掌心的温度，而手背上传来的是炙热的情感，晏明绪的手微微颤抖。“好。”他听到自己说。简隋英会陪着他，他也有了面对任何事的勇气。 于是在周末，晏明绪带了些探病用的东西，在简隋英的陪同下去了那家医院。他们去的并不怎么巧，正巧赶上一场医闹，一位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出了车祸被送往医院抢救，病人的父亲在现场，声称如果救活了，给医护人员下跪，如果救不活，所有医护都不用活。然而病人因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现场的几名家属找当时的主治医生，非要他承认这是场医疗事故，又要强压着主治医师在报告上添上医疗事故这一项。工作人员将家属拦了下来。随后，家属打伤了医生，医务科也被砸了。 简隋英没忍住上去劝阻，差点被打了一拳，还好晏明绪眼疾手快的拦在了前面儿。现场乱糟糟的，还有不少病患家属帮忙拦架，晏明绪从劝架的人中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是他的同学，估摸也是来看孟老师的。晏明绪有心想拉他那个同学一把，没想到那位同学扭头看到晏明绪便一把甩开，又加入了拦架的战局。最后还是警察及时赶到把家属和医生分开才彻底解决这场医闹事件。 那位同学看着事情已经解决了，刚要回到病房继续探病，又看到晏明绪和他是一个方向，遂冷哼了一声硬生生的换了方向。晏明绪张了张嘴，想说些阻拦的话，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随后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的捏了捏，再低头就对上了简隋英那双灵动的眼，还冲他眨了眨。“不用在意。”简隋英没出声，只是朝他比了个口型，晏明绪懂了，于是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推开门走进病房，正对上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孟老师的女儿，孟茜。 她眼中似乎还有惊异，在离晏明绪和简隋英几步远的位置站定，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明绪……你来了……我爸爸一直在等你。”晏明绪上前，拍了拍孟茜的肩，相顾无言，随后又转头对简隋英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什么，简隋英就从善如流的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好。”晏明绪低低的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孟老师病情似乎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才短短几个月不见，脸色已经一片蜡黄，经过了无数次化疗的折磨，曾经饱满的双颊也已经迅速的消瘦了下去，只有颧骨还高高的凸起，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初那个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影子，不过精神倒还好，似乎孟老师也已经听到了自己女儿的话，瞪大了眼睛看着晏明绪来的方向，哑着嗓子招呼道。“明绪来了啊。”他没有向以往一样称呼晏明绪的职位，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眼神儿分外慈祥，仿佛晏明绪还是之前那个在课堂上品学兼优的学生。 “嗯。”晏明绪恭敬的答道，又把带来的东西缓缓的放到孟老师病床边儿的柜子上，才坐到了孟老师对面低声说。“老师您还好吗？有什么需要吗？” “没什么缺的。”孟老师和蔼的笑了一声沙哑着声音道。“都挺好。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也……挺好的。”晏明绪声音艰涩道。“该拆除的厂房和商户都拆除了，新一轮招商马上要进行，这次招商范围审核的很严格，我也成立了专项小组，同时组内人互相监督，目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孟老师不住的赞叹道。“我就知道你行，这轮经济体制改革办下去，至少30年内产业结构都不会有太大的调整，老百姓也能安心了。” “这都是您的功劳。”晏明绪始终低着头，他还是没法正视这位大公无私的老师。 “哪有那么大能耐。”孟老师低低的笑了一声，又似被呛到一般不住的咳嗽，晏明绪赶紧上前扶着孟老师的后背轻声道。“您慢点。” “诶，好。”孟老师终于止住了咳嗽缓缓的说。“你啊。心事还是那么重。” “没办法，改不了了。”晏明绪苦笑了一声道。 “也挺好的，当领导的还是心事重点好。”孟老师叹息道。“就是苦了你了。” “没有，比起您做的，我……” “太捧我了。”孟老师重重的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大贡献，你得明白，未来经济发展的好，是你这套计划提的好，再加上下面儿的人实施的好。” “我……” “别忙着否认。”孟老师继续道。“老师看的出来，你是有抱负的人，你的抱负，配得上你的职位，再说，你要是真为了你自己，这个雷，就是你拿枪逼着我去淌我也不淌，你是为了那么多老百姓，老师看的明白。”孟老师长叹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在医院这么久，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是想您的病吗？还是想工作？”晏明绪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是病。”孟老师重重道。“不过不是我的病，我这病确实是治不好了，也难治。可是啊，我发现了，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病，是大多数人都得了，而且更不好治，那就是穷病。你说是吧。” “我们……在慢慢变好。”晏明绪深深的说。 “确实，老师相信。”孟老师低声说。“因为你已经在治了，老师相信你的计划出台了以后，能改善一大批老百姓的生活状态。就像刚才那个医闹的，他固然可恨，可他目的是为了什么呢？归根结底不就想把责任推到医院上拿点钱吗？钱啊，说到底，还真是能引发一大堆社会矛盾的东西，这东西太重要了。咱们精神文明建设建设了这么多年，也没真正改变了多少人的思想。说到底，还得把经济搞上去，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了，社会才能稳定。这都得靠你了，也只能靠你。老师信你，能把握好，对吗？” “老师……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晏明绪重重的答应着，孟老师说的，恰恰就是他一直追求的，也是他不惜被众人指责也要为之奋斗的。他的老师都懂，也把这一重担交到了他的头上，他没理由不答应。 “那就好，老师这下放心了。就是苦了你了，你这孩子还什么都不愿意解释，就自己背着，太累了。要是身边儿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陪着你就好了。以前小茜也想当那个人，不过老师看得出来，你对她没这个意思，现在怎么样？还一个人吗？” “不是，我……有爱人了，他陪着我一起来的。”提起简隋英，晏明绪也不似刚才那样沉重，嘴角勾起了点点笑意。 “不错不错。”孟老师再次赞道，又忍不住问。“什么样的孩子啊？老师可从来没看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他啊……”晏明绪想了想，心里仿佛有无数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的这位爱人，于是便滔滔不绝的向孟老师介绍起来。 而他的爱人简隋英，就坐在病房门口支着下巴看着那个亲昵的叫着晏明绪名字的人。孟茜从没被比她小这么多的男人打量过，而且这个男人面容精致的过分。孟茜被简隋英看了一会儿，脸微微有些泛红，于是站起身到饮水机旁给简隋英接了杯水递到他手里，又为了缓解尴尬一般轻声道。“好像还得一会儿呢。” “啊，好像是吧。”简隋英故作恍然大悟状道。“要不你先去忙？刚才你从病房出来，应该是要去办事儿吧，我自己等就行。” “哦，没什么大事儿，我爸他刚才听到外面医闹声音停了，想让我出来看一眼。”孟茜摸了摸自己还在不住泛红的脸颊，没忍住问道。“你和明绪是……” “恋人啊。”简隋英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其实从这位女士对晏明绪的称呼就感觉到他们不止认识这么简单，不过晏明绪早早的就出了柜，大抵是跟他没有过什么瓜葛的。那是，暗恋过？简隋英想了想，又觉得刚才承认他和晏明绪的关系有点像挑衅，未免失礼，正要解释，就听到孟茜轻声说道。“果然没看错。” “啊？你看出来了啊。”简隋英略带差异道。 “不难看出来。”孟茜低低的笑了，随后缓缓道。“我和他啊，大学就认识了，后来考研也考到了一所学校。认识也算很多年了，还从来没看到过他征求过别人的意见，更没看到过他像刚才那样维护过谁。不瞒你说。”孟茜转头看向简隋英面带笑意道。“明绪大学时候特别受女生欢迎，他长得好，家世好，学习也好。有挺多人喜欢过他，当然也包括我。不过他谁都没放在眼里过。那时候我就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站到他身边儿呢。现在啊，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是你这样的。” “……”简隋英难得被人堵的没话说，脸也像孟茜之前一样红了起来。就听到孟茜继续道。“怪不得他谁也看不上，原来眼光这么高啊。不过你们是真的般配呢。”